張隱岱心知,這便是曹宗鈺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曹宗鈺此來,一不問具體案情,二不問前因後果,張口便欲用言語彈壓,脅迫職方司承認失誤,想來便是打了要求職方司整卷移交的主意。


    被他三言兩語擋迴去之後,卻又另生他法,以職方司不便公然活動為由,仍舊討要案件。


    他雖然頭疼,卻也不禁佩服這位曹世子過人的應變能力與堅韌心性。


    小心斟酌著措辭:“長久以來,敝司在河西路一帶的活動,多承節度使衙門照看容讓,敝司心中有數,十分感謝。世子為何獨獨在這件事上,定要對敝司發難,破壞彼此之間的良好關係?“


    曹宗鈺甚是精明,不去上他的當,笑道:“主事這話說得可不占理。我這明明是體諒貴司難處,想要替貴司分擔一些責任,正是精誠團結之意。安舒的身份,貴司想來是知道的。若是她有個意外,貴司與侯府,那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沒法把自個兒摘出去。“


    張隱岱一時沒有迴答,曹宗鈺也不催他,室內空氣頓時沉寂下來。


    曹宗鈺好整以暇,舉目四顧,見堂屋內陳設一如普通民居,木頭做的各種櫃子,麵上有些斑駁,一看就是日常使用著的。便連自己膝下這塊褥墊,也是半新不舊,麵上繡的天女散花如意吉祥雲樣,也是敦煌城內這些年時興的花式。牆壁上掛了天王圖像,想來便似中原地區的門神,用來辟邪消災的。


    曹宗鈺見職方司連這等細處都能考慮周全,不禁心下好生折服。


    張隱岱仔細考慮良久,隱隱發現自己竟是找不出有效的說法來拒絕曹宗鈺,苦笑道:“我若是以職方司處事需要保密為由,不肯移交呢?“


    他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都難免帶上了一點無力感。


    曹宗鈺自是不會放過,含笑道:“張主事這是誑我呢!職方司的密守不是絕對的,諸凡涉及皇家宗室、朝臣私事、小民營生之類,職方司不可以機密為由,橫加幹涉,妄斷擅專,這是朝中早已有的公議。安舒是什麽身份,你我都心照不宣。她的安危,不是你們職方司一家能夠擔得下來的。“


    “若是職方司能夠提供足夠的安全保證呢?“


    “我不信。”曹宗鈺一口迴絕,“這等大事,若不是放在自己手上,我誰也不信。這一點,我想張主事與我的看法絕無二致。”


    把自己的利益和生死交托給別人去保證,這絕不是他們這等人的行事風格。


    張隱岱又另起了一個理由:“職方司奉有太後懿旨,須盡全力保曹大小姐周全,職責在身,不敢推卸。”


    曹宗鈺卻是毫不退讓:“我以為,太後懿旨是責成職方司盡保護之責,而不是賦予職方司擅專之權。張主事若想依仗太後懿旨,拒不移交。侯府也可八百裏加急,另行請旨,到時候看張主事還有何話說。“


    太後本就希望安舒跟歸義侯府打好關係,侯府請旨保護安舒,太後一定是千肯萬肯,十分樂見其成的。


    這一點曹宗鈺與張隱岱兩人都心知肚明。


    張隱岱卻不免心想,這一來一去,再是八百裏加急,也得耗費個數天,便如曹宗鈺算計花汗使臣一事般,想使個拖字訣。


    曹宗鈺卻不是好相與的,立時補充道:“請旨期間,安舒一切護衛事宜,均由侯府負責。若是因此侵犯了貴司的權力,幹擾了貴司的行事,還請貴司多多包涵。“


    張隱岱張了張嘴,卻實在找不到話來迴絕了。


    曹宗鈺說到後麵,已是隱隱有威迫之勢。


    若是歸義侯本人親來,反倒未必會如此決絕。


    但這曹宗鈺不知道是年輕氣盛,還是關心則亂,竟是在彬彬有禮的外表下,下定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不惜魚死網破的決心。


    張隱岱未免氣惱,冷哼了一聲:“世子肯為了曹大小姐,如此盡心盡力,不知是圖個什麽?這位大小姐眼高於頂,未必會領世子這份情。”


    他這句話說出來,曹宗鈺先是心中一鬆,明白這張主事已是被逼到牆角,無處可退,隻能說這等毫無意義的負氣之語。自己預計的目標,想來是能夠達成了。


    跟著心中又是不由自主地一緊。


    張主事這句話裏,意有所指得十分明顯。


    他不願去細思,這張主事究竟在表達什麽言外之意,也不敢去深究,他這言外之意究竟有沒有道理。


    隻能臉一板,把聲音放重:“事關太後皇上,做臣子的,敢不盡心盡力?張主事未免說笑了。”


    也不給張隱岱機會繼續轉移話題,單刀直入,逼近核心:“那麽此事便這麽說定了?明日我便讓張都頭——”


    “且慢。世子可知,大小姐遇刺一事,實與之前的於闐太子遇刺、答答不花橫死,大有關聯?”


    這原是職方司費盡千辛萬苦查出來的機密,張隱岱本不打算讓曹宗鈺這個外人知曉。然而此刻被逼無奈,居然隻能透露出來。


    此事若換了別人來做,隻怕會極不甘願,十分勉強。


    但張隱岱也是果毅決斷之人,一經打定主意,便不再猶豫,開誠布公:“這三件事,彼此牽連,都指向共同的幕後主使。職方司不是不願移交,而是實在沒法單獨移交,還望世子能夠體諒。”


    隔了簾子,曹宗鈺自是看不到張隱岱的表情,但張隱岱話語裏自有一種坦誠,讓他傾向於相信這番話。


    他沉吟片刻,忽然岔開話題,問道:“有一事,我始終不解。正好今日有機會,請張主事為我解惑。”


    “世子請講。”


    “尉遲德遇刺的時候,現場有身份不明的男女四人。職方司為何一直沒有找他們問話?”


    他不相信,以職方司之能,會查不出他四人的真實來曆。


    從化鄉確實有一位康納福,這是不假。


    然而這個真正的康納福是個四十多歲,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職方司隻要尋到本人,一眼可知其中有詐。


    他當時不過是為了遊玩,一時興起,隨意找當地裏正出具的公憑,哪裏會考慮諸般周全?


    職方司隻要去查,不用費勁便能查得一清二楚。


    “這個嘛,”張隱岱笑了一下,“既然知道是世子陪著大小姐遊戲玩樂,敝司自然不會對世子有半點疑心,也不敢輕易驚擾兩位。”


    他私下裏自是找阿冉阿寧問過了,不過兩婢與他本人的關係,向來不為人知,他可沒必要特地告訴曹宗鈺。


    他說得冠冕堂皇,曹宗鈺雖疑心其中頗有不盡不實之處,不過他的本意也不是深究此事,因此道:“如此,則張主事可知,我等從一開始,便是局中人。“


    “於闐太子遇刺,我在現場。答答不花橫死,咒殺傳言需我沙洲去處置。安舒更是自身陷於險境。我有一肺腑之言,呈於足下:似這般情形,換做是張主事自己,會願意置身事外,靜候貴司佳音嗎?“


    張隱岱被他這一問問得無言以對。


    設若異地而處,他的做法,隻會比曹宗鈺更過激。


    職方司出自軍隊,自有一股悍勇之氣,若是相較起來,曹宗鈺這般都可以算是謙恭禮讓了。


    布簾後沉默良久。


    兩人這般暗藏心機的交鋒,已經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日光投到地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方從簾後傳來一聲長歎:“世子所言,也有道理。雖說全卷移交節度使衙門,斷不可行。但若節度使衙門有意,敝司倒可以邀請使衙,雙方協力,共同偵辦此案,不知世子可還滿意?”


    曹宗鈺終於等來他這句話,精神一振,展眉笑道:“節度使衙門當不負主事所望,必定全力以赴,早日緝拿兇徒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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