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墓園迴來的時候,安舒手上,多了一支通體澄澈透亮的碧綠鐲子。


    那是陳伯給她的。


    陳伯言道,這隻鐲子原本是侯府的傳家寶,曆來傳媳不傳女。上任歸義侯絕嗣,這隻鐲子便由陳伯帶來了墓地。


    他本想著,若是安舒一直不迴來,便帶著它到地下去,親手交還給侯爺和夫人,也不叫紹封的那位撿了便宜。


    曹宗鈺一個大活人就站在旁邊,陳伯隻當沒看見,撿便宜三個字說得明晃晃響當當,毫無顧忌。


    曹宗鈺哭笑不得,隻好拂袖而去,在門外等著,隨他在屋裏怎麽評價他父親。


    迴程的路上,曹宗鈺一則是為了表示自己生氣了,故意一路不說話,另一麵,則是居然有些心虛。那隻下意識便想去擁安舒入懷的手,此時隻要一想來,便好似有人在他腦海裏放了一支燒得通紅的烙鐵,又燙又重,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心緒煩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走到一處山丘的時候,安舒望向前方,見山背如刀脊,在日光照耀下反射金光。一隊駱駝正由商旅牽著,緩慢沿山而上,用手一指,笑道:“曹向導,此是何地?有何典故?請君為我一一解說。”


    曹宗鈺勒韁的手頓住,迴頭去看她,見她笑意盈盈,一如那日初到此地,人困馬乏之際,她指著鳴沙山,興致不減地問自己。


    那日他是怎生說的?


    “此地叫做鳴沙山,乃是本地勝景,別處難得一見。此山山體純由砂粒堆疊而成。按說沙子質輕,風過則揚,難成一定之勢。此處沙子卻頗怪異,任是千百年風吹雨打,其山仍在,龍蛇走勢不變分毫。若是遇到晴好天氣,明明看去黃沙荒蠻,並無人跡,卻會突起奔雷之聲,便似有千軍擂鼓,萬馬奔騰,廝殺酣戰,竟日而止。”


    “城中尚有一別致風俗,每逢端午時節,城中少男少女相約偕行,齊聚於山勢高絕處,發一聲喊,眾人一起躍落,滑沙而下,高唿大喊不絕,笑語喧鬧盈耳,端的是好一派仲夏遊樂圖!”


    彼時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安舒此時看著他的笑靨,仍如那日一般明朗。


    他心念一動,指著山頂,笑道:”安舒,且隨我來!”


    揚鞭策馬,便朝山頂奔去。


    安舒一夾馬肚,俯低身子,緊隨而去。


    阿冉在後麵遙遙跟著,見他二人一前一後朝山巔疾馳,想了想,舉手止住衛隊前行,眾人原地休息等待。


    半山腰上的駱駝身側搭滿貨物,正慢悠悠走著,忽聽側邊蹄聲得得,兩匹快馬從身邊疾馳而過,一眼也不曾向旁邊掃來,神神氣氣地往山頭狂奔。駱駝打了個響鼻,噴出兩團氣息,動動耳朵,甩甩頭,前蹄在沙裏刨了刨,下意識便想撒開腿跟上去。不過片刻之後,身上的重量便讓它迴想起了,它是駱駝,不是馬。頓時安靜下來,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繼續慢行。


    曹宗鈺一陣急馳,奔到山頂,聽到身後馬嘶,知道安舒已經到了。揚鞭一指山下,笑道:“安舒,隨我跳下去可好?”


    安舒拉緊韁繩,疾馳過後,氣息尚未喘定,便聽到他這一問,睜大眼睛,駭笑道:“曹宗鈺,你瘋了?休想!”斷然搖頭。


    曹宗鈺凝目往下麵瞧去,但見衛隊已經下馬,正三三兩兩,原地休息。不少士兵也正抬頭,望向這邊。瞧了半晌,迴頭苦笑道:“怎麽辦?我也不敢跳了。”


    安舒撲哧一聲笑出來,勒馬上前,與他並肩站在一處。


    風帶著沙石氣息,從臉頰發梢吹過,幹旱熾熱。她舉目遠眺,但見黃沙綿延,無盡無絕,唯有敦煌之所在,是這天地間唯一一處綠色。


    “曹宗鈺,有人跟我說,你將來會是個非常優秀的歸義侯,為大周守好這一片絕境孤舟。”安舒說這番話的時候,望著山下,目光沒有看他。


    曹宗鈺笑道:“是哪位英雄如此好眼光?若有機會,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認識。這般好聽的話,不去當麵聽一聽,豈不是可惜極了?”


    安舒失笑:“曹宗鈺,我真是不服氣。為什麽我在京中有跋扈之名,你卻居然沒有贏得個‘城牆皮’的美譽?”


    曹宗鈺知她笑自己臉皮厚,朝她擠擠眼,笑道:“自是因為小生謹慎,不會像大小姐一樣,霸氣橫溢,不加掩蓋。小生的真麵目藏得極好,不是很親近的人,斷不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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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城大約尚有五六裏處,綠洲與黃沙的交接地帶,有一處窩棚,連綿數丈,裏麵甚為熱鬧,牛馬嘶叫,人聲鼎沸。


    安舒奇道:“這是什麽所在?”


    “想是本地的生口市場,牛馬奴婢,都在本處交易。”


    “奴婢也在此處交易?”安舒訝然,“我聽宮人們講,宮中買賣奴婢,都是從官牙子手上過手。怎的此處竟當市進行?奴婢們可也甘願?”


    曹宗鈺搖搖頭,道:“你道這裏的奴婢也如阿冉阿寧她們一般麽?”


    “有甚不一樣?”安舒更加好奇,提了韁繩便待往那邊行去。


    曹宗鈺連忙拉住她那匹馬的籠頭,臉上神情古怪:“且慢!你真想過去瞧?”


    安舒停下來,疑惑道:“怎麽?有何不妥嗎?”


    曹宗鈺想了想,道:“在太學時,想必你也曾讀過唐朝的永徽律,可曾記得‘奴婢賤人,律比畜產’這句話?”


    安舒一驚,道:“本朝自仁宗皇帝頒布‘天恩令’,廢除奴婢賤籍,視同良人以後,再無聽聞此類製度。難道此地竟能公然違反朝廷律令?此事若是被禦史台知道,隻怕朝野之間,瞬間便要沸反盈天,你們沙洲竟有這般膽色?”


    曹宗鈺苦笑道:“你別急,此事台憲早已知曉。”


    “什麽?”安舒訝然,“禦史台那幫夫子官,個個張口就是倫理道德先王成法的,居然能忍此?”


    “這裏交易的奴婢,都不是我中華在籍之民。”


    “胡人?”安舒倒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一時愣住了。


    “是。”曹宗鈺道,“敦煌處於東西交會之地,往來胡商甚多。依他們本國之習俗,則一時欠債,賭約輸了,等等,都可賣為奴隸。更有甚者,彼等從母國拖帶奴婢而來,在此地交易,因物稀為貴,價高處遠超本國。是以這市場竟日漸繁盛起來。”


    “原來是這般。”安舒歎道:“諸化外人同類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永徽律此條,本為善政,不以國大而淩小,不以勢強而欺弱,自是天朝恢弘氣度。可如今依據本條而規避法律,在我中華之地賣良為賤,究竟讓人心裏難過。”


    曹宗鈺點頭稱是,又道:“我小時曾央家仆帶我去看過熱鬧,記得家仆曾跟我講過,這裏頭有不少貓膩。譬如依化外人條,隻能賣家與買家都屬於同一國,方適用彼國之俗。若是不同國家,則要依我大周律令。然而敦煌胡人眾多,究竟來自何國何地,卻隻能依彼自稱,誰也沒法去他母國求證。節度使衙門雖曾頒下嚴令,讓彼等宣稱時,必須找到同國五人以上具保,並登記在案,以防其隨時反口。但究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還是被他們糊弄的居多。單說長相,這些胡人便看上去各個都差不多少,所以衙門官吏時常為他們所欺。”


    安舒笑道:“關於胡人長相這一點,我倒也頗有同感。然則你三番四次攔我,是為什麽呢?”


    曹宗鈺搖頭苦笑道:“不是我攔你。安舒,你再細想想‘律比畜產’四個字。”見她仍然一臉茫然,不得不含蓄提示:“你可曾見過牲畜穿衣服?”


    “啊?”安舒瞬間恍悟,雙頰立時緋紅,便連雪玉般的耳垂,都似能滴下血來,清豔絕麗,不可方物。曹宗鈺捏緊韁繩,心中砰砰直跳,連忙移開目光,不敢看她的羞態。


    不一會兒,安舒臉上緋色褪盡,卻柳眉豎起,微有怒色,低哼一聲道:“曹宗鈺,我便定要去瞧瞧,你待怎樣?”


    曹宗鈺知她心思,歎道:“你便是去了,又能怎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生口市場由來已久,其間種種情弊,實難查明。你又不是秋官,管不了這等事。”


    安舒道:“我自然是管不了,可去瞧瞧熱鬧,一時歡喜,順手買上幾個奴婢迴家放還,卻也不犯王法吧?”


    曹宗鈺笑道:“我就算找到法子,替你買了。你能買今日之奴,可能買昨日之奴,明日之奴麽?”


    安舒隻覺曹宗鈺講的,句句在理,無可辯駁,但胸口一團悶氣,卻又無法紓解,不由得立眉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今日偏要過去,你來是不來?”


    曹宗鈺見她跟自己發脾氣,不知怎的,心中竟是微覺甜蜜。含笑道:”我自然陪你。不過市場人多眼雜,我們帶著這大批人馬進去,未免招搖。你把麵紗戴上,咱們就帶阿冉阿寧一起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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