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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兒,可兒”阿媽叫了少女幾聲,廣可兒才迴過神來。


    見她有點心不在焉,阿媽繼續交談的心思淡了許多,這個非要丫鬟奴仆叫小姐的女兒,實在是個異類,早知道就不請女夫子教她讀大翰書了。


    讀了大翰書,蠻族與北周朝綿延千多年的世仇,族人奮戰至死的傷痛,都似乎不太放在心上。


    可女兒總歸是她的心頭肉,小露支支吾吾的說小姐近幾天不和大家一起吃飯,她慌忙趕過來,生怕天氣變冷凍著了或有別的緣故。


    見女兒安然無恙,還頗為懂事的要替她納鞋子,她放下心來,隨口再和女兒嘮嗑了一些閑話後離開。


    門又被史可奇拴好。


    “不錯,總算沒做傻事。”他讚揚少女道。


    廣可兒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道:“你就是那個救迴王老將軍人頭的大翰族人?”


    她沒問史可奇火燒鎮陰寺與雷劈英魂寺的壯舉,畢竟摧毀的是她信奉的神像,殺死的是她同種的族人。


    大翰族是南朝和北周朝人口最多的民族,起碼占到八成以上,草原上也有四大種族共同組成蠻國,大翰人懶得區分他們,統稱為蠻族。


    不知怎地,她對王老將軍竟無半點仇恨之情,或許是人死為大,也或許死的過於慘烈,慘烈到讓敵方少許人滋生出敬佩的情緒。


    聽聞大翰人救走人頭,她竟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也希望入侵者就是那人。


    如此英雄了得的一個人,多半不會欺辱女人吧。


    “對,所以我想對貴府做些事情,恐怕沒人擋得住。你最好聽從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指示,我與你素無仇怨,等幾日自行離去,不傷貴府一草一木。”


    “你能以大翰族的榮耀起誓說一遍嗎?”


    “可以,我現在說的每一個字比真金還真,每一句話吐沫成釘,絕不欺騙你。隻要貴府沒有傷害到我的人身安全,我保證不對府裏任何一個人出手,即便自保也不會濫殺無辜。”


    聽到這個保證,廣可兒放心大半,心裏再無半點叫侍衛擒拿入侵者的心思。


    “我可以看下王老將軍的人頭嗎?”


    “大翰族駕鶴西去的英雄不見蠻人,人都死了,就不要驚擾英魂。”史可奇拒絕道。


    “我以祖先的名義起誓,絕不會傷害王老將軍的人頭,若違背此誓不得好死。”


    “起誓幹哈,你有這個實力傷害她的頭嗎?”史可奇微微諷刺道。


    “那我求你給看一下,行不?”


    “說說理由,再說人頭有什麽好看,蠻婆不是腥膻,就是古怪,難道你不是食人族,而是食人頭族。”


    “休開這種玩笑,我從小看大翰人的書,書上記載很多了不起的英雄,自己讀後欽佩不已,常常想要是能見到真人該多好,可惜書上的英雄已經去世。”


    “王老將軍是注定寫入史書的人,我想如果能見上一麵,哪怕是個人頭,此生可了結一樁心願。”


    真是個奇怪的蠻婆,不愛紅妝愛武裝,不愛才子佳人愛絕世英雄。


    史可奇見她頗為熱切,神情不似作偽,想了一會,從背上解下革囊,搬出放人頭的木箱放在桌上,鞠躬九下,打開木箱。


    廣可兒雙手合十,跪下對著木箱拜了九次。


    他心裏舒服了一些,看樣子蠻婆多少懂點禮節。


    王老將軍的人頭靜靜的躺在木箱裏,她去世了一段時間,又受薩滿日夜吟誦惡經,顱骨變小麵目難辨。


    少女有些哆嗦,有些失望,和書裏插頁中描繪的威風凜凜的英雄形象有很大出入。


    但看到那滿頭白發,和臉上殘存的絕不屈服、視死如歸的表情,兩者的形象似乎重合在一起。


    她合上木箱,虔誠的再跪拜九次,長籲一口氣,默默閉上眼睛。


    難怪大翰人才輩出,連一個死人頭都有如此氣概。


    史可奇將木箱裝好綁緊,沒有追問廣可兒的感受,她的態度說明一切。


    見過王老將軍人頭後,兩人的關係緩和許多,敵意減輕不少。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史可奇打破寧靜道,他有點不喜蠻婆跪拜人頭後那肅穆的神情。


    “請說。”


    “你們的神為何五頭十臂,恐怖至極,所以信奉這惡神的蠻族格外兇殘?”


    “兇殘和神有關,但不是主要原因,能否不討論我的族人,雖然他們多數時候很過分。”


    “豈止過分,簡直毫無人性。”


    “大翰族的神要麽慈眉善目,要不兇神惡煞,要麽讓人親近,要麽讓人害怕。個個金身高大威武,卻從來沒有矮小猥瑣的神,為什麽?”


    廣可兒不等史可奇迴答,自顧自的道:“因為大翰人不喜歡,他們也不喜歡過多麵相和善的神,感覺鎮壓不住惡煞,常常把一些神的麵目弄得誇張兇惡,仿佛這樣就能威壓惡煞。”


    “惡煞裏有一種是心魔,心魔即惡念,每個人心中都有惡念,所以需要神或者自己做善事來壓住它。”


    “人既有殘忍的一麵,又有善良的一麵,豐衣足食時,善良蓋過殘忍,缺衣少食時,殘忍越過善良。我們族人生活在苦寒之地,為口吃食經常拔刀相見,養成了弱肉強食的習慣。”


    史可奇聽她說了一堆話,總算找到插話的餘地道:“所以這就是你們屠殺嬰兒,槍挑老人的理由,你們已經搶走了糧食,為何還要殘殺無辜?鎮陰寺裏地位崇高的薩滿以吃人肉為生,為何不能吃羊肉馬肉?”


    “前者無可置疑,確實殘忍過頭。但後者在我印象中,薩滿隻吃素不吃肉,你從那得來的信息?”


    “鎮陰寺下白骨累累,堆積如山,骨頭上有許多牙印,是我親眼所見。”


    “不可能的,薩滿巫師行走草原治病救人,從來不收分文,所以備受尊重。”


    “那他有兩張嘴,前嘴正常,腦後那張嘴長滿利齒吸魂奪魄吃人血肉,你可曾知曉?”


    “你越說越離譜,隻要是人,隻有一張嘴,哪來兩張嘴,更可況草原上那麽多人見過巫師,如果有早傳遍草原了。”


    史可奇不爭論這個問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要改變一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難以上青天。


    如果有機會抓一個薩滿給她親眼看看,才有可能改變,但為了改變一個蠻婆的某種觀念而去做傻事,無疑是腦子進水養過魚,眼睛進水養過鬼。


    廣可兒兀自在那忿忿不平道:“我承認大部分族人野蠻,甚至殘忍,但薩滿真的很良善,是神的使者。”


    “你所謂的良善最多對自己的族人,對待異族還不是張開血盆大口。”


    “大翰人也是一樣,不經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但每次都是草原狼先發起攻擊,大翰迫於自衛,就算大翰打垮一個種族,也極少亡其國滅其族,將生靈屠戮一空。蠻狗就不一樣,到哪哪就被燒光搶光殺光。”


    廣可兒讀大翰書多年,對這條無法反駁,一時沉默不語。


    “為了防禦抵擋蠻狗,大翰修了數千上萬裏的長城......”


    許是被他那輕蔑說出蠻狗兩字刺激到,廣可兒反駁道:“那引以為傲的長城,背後有多少個妻離子散的淚水。”


    “這既是文明的殘酷,也是文明需要付出的代價。”史可奇有點沉重的答道。


    “但站在整個民族的延續和文明的存續角度來說,犧牲了少數人,換來蠻狗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隨時隨地衝進來想殺就殺,想搶就搶,換來了後代的相對安寧,也換來天下更多人的笑容。”


    “假設蠻人與我大翰同樣修建長城,大翰民夫極少被鞭打,除非是犯人。病了可以休息,死了家裏可以得到一筆賠償。”


    “而蠻人不管是啥人,隨時隨地打人殺人,家屬得不到半毛錢賠償。所以對比蠻人的殘忍,大翰民族就是文明的人族,而蠻狗隻能被稱為野人或者獸族。”


    史可奇一口氣說完這麽多,目光炯炯地盯著廣可兒,這話能痛快對蠻人說是多麽舒爽。


    “我從沒說過大翰不文明,我甚至向往大翰的文明,隻是討厭你叫我蠻婆蠻狗的。”廣可兒仰起脖子抗聲道。


    “不能因為獸族出了幾個稍微懂得文明的人,而不叫它為獸,事實上它就是野獸。額,好吧,頂多不當麵叫你蠻婆。”說到一半時,廣可兒的臉漸漸變紅,那是即將暴走的前兆。


    史可奇明智的閉上嘴,不想在這大殺一場,還是乖乖的閉嘴。


    廣可兒見他偃旗息鼓,鼓漲飽滿的胸膛緩緩平靜下來。


    氣氛莫名尷尬,兩人失去辯論的興趣。


    第一場雪後的第三天是蠻族的天賜節,相當於大翰的春節,這個節日會持續慶祝七天,祈禱即將來臨的艱難冬天不再難熬。


    生活富裕的部落不用發愁吃喝,盡情享受一段時間的清閑。貧窮的部落則愁眉不展,抓緊最後的時日讓牛羊吃飽。


    成年牛羊和小崽子吃不到草會餓瘦,乃至餓死,人就吃不到奶酥等奶製品,財富大幅度縮水,來年的生計將無著落。


    當然冬天還有幾片大雪覆蓋不到在山脈背麵的草場,但這些草場由王庭和大部落控製,要想進入得獲得他們允許。


    可草場僅夠半個蠻族部落所有牛羊食用,能夠進入的也就隻有半數部落。


    冬天是餓死人的季節,新一輪劫掠將在草原上展開,又有一些小部落被會餓死、吞並或者逐漸消亡,甚至少數中大部落一個不謹慎也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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