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指向隻有一根紅繩,其他都是信息拚湊出來的推測。


    魏家人的相貌氣質,哪怕是經過牢獄和流放,也絕對鶴立雞群,是以,如果城外有騙拐的團夥,他們必定會成為目標。


    魏堇也隻能帶著厲長瑛一家按照這個線索去追尋,別無他法。


    而任何一個買賣,薄利便要多銷,亂世裏拐賣人口亦是一樁賤賣賤賣。


    這時候,人已經不是人,人是最不值錢的,甚者不如牲畜,死人就更不值錢了。


    河東諸郡秩序尚存,擄掠的風險較大,河北一帶因為起義,流民極多,很容易渾水摸魚,罪惡滋生。那些人不可能耗費糧食喂養難民,是以為了補充“貨物”的損失,就會帶大量的人出行。


    魏郡到突厥,要經過幾個郡,如果魏家人真的被拐去突厥,出關前是僅有的機會,出關之後,幾乎就沒有希望了,越早找到人越安全,越晚變數就越大。


    厲長瑛他們也知道時間的緊迫性,所以才不辭辛苦地趕路,隻是難免遇到坎坷,迷路隻是其中一個。


    事態緊急,他們還出狀況,林秀平怕魏堇有不滿,重新走上正確的路後,特地在停下修整時向他表示歉疚。


    魏堇反過來寬慰道:“我一人獨行,必定是舉步維艱,意外本就不可避免,若我因此怨怪你們,便是忘恩負義之徒。”


    “你能理解便好。”林秀平笑容擴大,耐心地解釋,“阿瑛和她爹其實在山裏很會認路,隻是幾乎沒遠行過,才經驗不足,先前我們趕路時,也經常走岔路,不過都沒糾正,將錯就錯了。”


    魏堇明白她的用意,適時感恩:“我魏家之事本也與你們不相幹,卻得你們仗義出手,辛苦奔波,實在無以為報。”


    厲長瑛左腋下夾著一捆柴,右手拎著砍柴刀迴來,聽見魏堇這話,直言直語:“金珠就在我身上,你還想怎麽報?”


    他實在不夠敞快。


    魏堇語塞,垂眸不與她對視。


    厲長瑛手腳麻利地搭柴點火,向學道:“堇小郎,你是怎麽辨認路的?能不能教教我?”


    魏堇抬眼,反問:“你們是如何走的?”


    “認準一個方向,走便是了,總不會偏離太多,實在偏了,問到路,再掰迴去繼續走啊。”


    厲蒙一開始就是這樣,那時是一路往東北方走,等到厲長瑛問清楚路,又變成一路往西南。反正他們什麽地名都不知道,走唄,鼻子下長著嘴,遇到人就問唄,錯了就改唄。


    魏堇聽完,“……”


    真開朗啊。


    他昏沉的時間居多,完全信任厲家人的生存能力,沒想到他們是走得這麽隨心隨性。


    “那你們是如何確認官路的?”


    厲長瑛爽快道:“好的就是官路,不好的就是雜路。”


    也是明明白白。


    “朝廷這些年在非軍事要道的官路維修上多有懈怠,官路上的長亭短亭幾乎荒廢,不能以好壞一概而論。”魏堇頓了頓,怕她懊喪,補充道,“但你如此分辨,亦是合理。”


    厲長瑛聽到後半句,就足夠歡喜了,“還有嗎?”


    滿眼的求知若渴。


    魏堇不由地閃神,克製地移開眼,認真道:“我曾看過各地輿圖,可以教給你。”


    “看過?”


    魏堇平平常常地一頷首。


    厲長瑛表情嫉妒無語得逐漸扭曲,保持蹲姿默默挪了挪,背朝他。


    說得輕鬆,好像教給她,她就記得住似的。


    魏堇看著她的背影,不明所以,稍想了想,若有所悟,亡羊補牢道:“若是有紙筆,亦或是其他方法,我亦可以畫給你。”


    厲長瑛霎時豁亮,舉起一根燒黑了的樹枝,“畫在木頭上,我用刀刻出來!”


    魏堇豈有不同意。


    輿圖極其珍貴,一直由官府管控著,厲長瑛能得一份,是撿了大便宜,照料魏堇更是盡心盡力。


    於是,接下來的行進中,魏堇除了路途的顛簸和身體的疲憊不可避免,其他方麵厲長瑛但凡能想到都麵麵俱到,力求給他最好的服務,幫他盡早養好身體,貢獻力量。


    路上,他們趕上前方的難民或者行人,厲長瑛也主動上前詢問,全都不需要魏堇費心神。


    魏堇沉默地接受了。


    她一個姑娘全程步行,他全程坐在板車上任人照顧。


    若有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他應該挫敗,應該無法心安理得,應該急於證明什麽,迫切地走下驢車和厲蒙一起步行,讓厲長瑛坐在板車上。


    可他大抵是病了,少年老成,棱角平圓。


    腳偶爾落地,先前讓他保持清醒的刻骨疼痛,仍然在提醒他:魏家的疼痛應該止於魏家,他不該拖慢旁人的腳步。


    魏堇更加守禮、端正。


    林秀平私下對厲蒙誇讚他:“胸懷廣闊,又彬彬有禮,我看阿瑛與他也合得來。”


    厲蒙瞥一眼魏堇,嗤道:“哪裏胸懷廣闊?”


    “他先前被人打劫,咱們走錯路,有情緒都是人之常情,可他未曾遷怒,怎麽不算胸懷寬廣。”


    厲蒙反駁:“都不是故意的,他要是遷怒,那才是恩將仇報。”


    林秀平不理解,“品行好又不是假的,你怎麽這樣看不慣。”


    “你不懂男人。”


    厲蒙不否認品行,否認的是心胸。


    林秀平柔柔地剜了他一眼,嗔道:“我懂你便夠了,懂旁的男人做什麽。”


    厲蒙一下子酥了,大手甜甜蜜蜜地攥著媳婦兒的手摩挲,得意,“我當初一個身無長物的破落獵戶,要不是對你死纏爛打,哪裏能抱得美人歸。”


    林秀平含羞帶臊,“我爹若不同意,也是你能死纏爛打的?”


    “我那童生嶽丈有識人之名,看中了我的潛力。”


    “不害臊,這樣吹噓自個兒~”


    “嘿嘿~”


    不遠處,厲長瑛習以為常,麵無表情,“嘿,那邊兒那對兒甜蜜的夫妻,歇夠了就趕緊趕路!”


    魏堇目不斜視。


    厲蒙深唿吸,“能不能扔了?”


    林秀平輕輕掙開他的手,“不能。”


    厲家人總是這樣的狀態。


    魏堇則安靜得過分。


    相比較之下,厲家人的樂觀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同行趕路的第八日,他們根據路人的隻言片語,追到一個村子。


    厲長瑛進去打聽,其他三人等在村外的高地上。


    夫妻倆一派正常,魏堇一直注意著厲長瑛的動向。


    林秀平餘光瞥他,隨後對厲蒙使了個眼神。


    上次他們夫妻談過魏堇之後,她又追問了厲蒙為何那樣說,便想開解魏堇一二,


    不好交淺言深,隻能拐彎抹角。


    厲蒙突然提起厲長瑛小時候的事兒,“秀平,你還記得嗎?阿瑛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進山打獵,放跑了一隻快要打到的麅子,隻帶迴去兩隻兔子……”


    林秀平點頭,迴憶道:“你那時很沮喪,迴家悶悶不樂,我還以為你是聽到村裏人說你‘沒兒子,斷子絕孫’的閑話了,我心裏也難過。”


    魏堇視線沒偏移,稍稍分神到二人的對話中。


    “到手的麅子沒了,我咋能不難受,你知道了,不也可惜嗎,倒是阿瑛……”厲蒙哈哈大笑起來,“她高興地抱著我的腿,說爹你好厲害,竟然打到了兩隻兔子!”


    林秀平彎起嘴角。


    沒得到的本身就不屬於他們,當下擁有的更值得他們為之滿足,否則失去的更多。


    下方村子裏,厲長瑛敲了一戶人家的門,被拒之門外,也沒氣餒,又敲了一次,依舊無人應,就轉身去下一家。


    林秀平也說起一件事兒,“有一次你受傷流了許多血,我六神無主,阿瑛卻跑過來要給你包紮,你還怕嚇到她,偏她膽大的很,說她手生,多練幾次就熟了。”


    厲蒙笑罵:“我要是不受傷,都耽誤她練手。”


    林秀平感慨:“倒是我去學包紮熬藥了,能做些什麽,好過隻能慌亂擔憂……”


    哪怕做的不夠好,也好過坐以待斃。


    他們是這樣生活的。


    下方村子裏,厲長瑛幾經碰壁,終於敲開了一戶門,交談一番後,風急火燎地往迴跑。


    魏堇腦中還留有夫妻倆方才的話,再看此時厲長瑛奮力奔跑的樣子,幾乎能想象到她小時候的模樣——一丁點兒高,可能黑乎乎瘦巴巴的,像個猴子,但是眼睛亮亮的,生機勃勃,活蹦亂跳的。


    他再次掃過自己的腳和手。


    傷總會好的……


    “我打聽到了!”


    厲長瑛還未跑到三人跟前,便興奮道:“村民說,一天半前,有一行奇怪的人往山西麓去了,村裏人看著不好惹,怕招禍上身,才閉門閉戶。”


    魏堇立即給出一個明確的方位:“那是潞縣方向。”


    “村民也這麽說。”厲長瑛點頭,風風火火地邁開步子,“那還等什麽,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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