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巧玲走後大概一個來月,高加林寄出去的稿件終於有了迴信,而且迎來了雙豐收。他的兩篇稿子都被采用了,先是省大型文學期刊《沿河》主編給他寄來了刊物樣本並附上感謝信,甚至還有約稿函,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稿費也通過匯款單打到了他的賬戶上。間隔半個來月,江蘇那邊也有了迴信。


    在縣城郵局拿到樣書的那一刻,這個高大的男人,激動得像個孩子般哭了。夢想啊!曾經那麽遙遙無期,而現在,他夢想成真了。也對得起這些日子的辛苦付出了。這個夢想太難了,承載的不止是他一個人,還有亞萍、巧玲寄托的希望。我們應該理解他此刻複雜的心情。


    實際上,從稿件寄出的那一刻,這種內心的忐忑和煎熬,等待、渴望、想往、望穿秋水、望眼欲穿,真不是我們這些常人能夠理解的。這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守候,有可能泥牛入海,從此再沒了音訊。多少文藝青年不是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中磨滅了內心的鬥誌和鋒利的棱角,而認清現實,放棄夢想。他是被趕鴨子上架,硬逼著自己去完成的這個心願。他心中沒底,他不知道寄出去後等待他的是什麽?他會不會讓寄予他希望的亞萍和巧玲失望?從稿件寄走的那天起,他就像被架在炭上烤的鴨子,沒有過一刻的安寧。他背負的是她們的使命,他不容許自己失敗。可是他又左右不了結果,一切都隻能聽天由命。


    現在好了,他終於沒有辜負她們的期望。那麽,就讓淚水來洗刷掉這一切的委屈吧!


    高加林不顧路人異樣的眼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哭完之後,他並沒有急著馬上迴家。他條件反射地買了些吃食,然後快速地來到東崗。在那棵槐樹底下,他把這些食物攤開來,分門別類碼成幾小堆。把剛收到的文學雜誌樣書認認真真地斜靠在食品後麵的槐樹根上。這樣看起來,就有點供奉的味道了。在做著事情的時候,他是那麽虔誠和認真,我們都不好意思打擾到他。


    做完這些,他雙手合十,對著書本的方向拜了三拜,口中喃喃有詞。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麽?但是還是被他的這一舉動震撼到了。


    儀式完畢,他才重新坐迴草地上,拿起一塊餅幹,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起來。


    有眼尖的朋友看出來了。不錯,這是他來縣城工作後,亞萍向他表達愛慕的地方。這顆老槐樹,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他迴憶著與亞萍的點點滴滴,心中甜蜜而又苦澀。他們的愛情很短暫,卻足夠迴憶一生。


    那時候,因為工作關係,他們能共同相處的時間實際很短。他不得不經常外出采訪,盡心竭力地為未來的仕途做些鋪墊。那時候,他的工作熱情高漲,想到不久的將來就將和亞萍徜徉在南京的大街上,他忘我地工作和學習。美好的生活在前方向他招手,他生怕實力不足而被別人譏笑。他的時間恨不得一分為二,好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


    他沒有想到,一切的美好,原來隻是黃粱一夢。有緣無分的愛情,倒不如不來。從高處跌下的疼痛,他體驗了一次,決不想再有第二次了。所以他也理解了巧珍,她為啥要那麽急著嫁給馬栓。


    “巧珍,親愛的人——”,他內心唿喚著。他突然意識到,啥叫幸福?幸福就是簡簡單單、快快樂樂。他為啥要有那些追求?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如果思想簡單一點,不要看不起農村,與巧珍一起雙飛雙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就沒有今天的煩惱了嗎?迴不去的愛情,迴不去的青春,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高加林真的感覺疲累了。他仿佛一瞬間成熟並老去了。接下來的路,他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父母親為他的婚事操勞,並擔心著。二十五了,在農村,屬於大齡青年了。他的同齡人,娃都能打醬油了。可就這麽隨便找個人結婚,他又不甘心。先不說對方有沒有文化。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他是害怕的。他學不會遷就別人,巧珍慣過他一迴,他心裏裝不下別人了。可是父母那麽大的年紀,看著他們一天天蒼老的容顏,他也心疼不已。


    至於巧玲,他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她還年輕,她有著大好的前途,她光芒無限。他不能跟她戀愛,自私地把她拴在身邊,這是極端的不負責任。從年齡差距上來說,他也接受不了她。他始終覺得她還是個孩子。他有他的戀愛觀,他總覺得跟她們這個年齡層的人溝通,始終有著代溝,思想不在一個層麵上。


    他的戀愛對象,應該在巧珍和亞萍這個群落裏。可是她們,都離他而去了。很難再找到跟她們年齡相仿的人了。簡單點說,如果心氣不高的人,早嫁人了,也不可能等到這個年齡。巧珍,心裏一直裝著他高加林,才會一直等下去。


    亞萍和克南戀愛著,是他的介入,才使得她轉移了目標。


    現在,這兩個專門為他而生的人,都離他而去了。再沒有人肯為他守候了。


    他獲得了成功,其實他最想分享的人,主要還是巧珍和亞萍。其次才是巧玲。可是現在,他誰都分享不了。


    巧珍雖然不懂,但是她支持他,她會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崇拜地鼓勵他,還會為了這樣的慶賀,用她好聽的嗓音給他唱騷情的信天遊。她的表達或許單一,但是他很受用。


    他和亞萍,天各一方,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托鴻雁傳情,也沒法一朝一夕做到。他隻恨自己沒法“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同時又想到蘇軾的《江神子恨別》,禁不住吟詠起來: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摧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餘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迴首彭城,清泗與淮通。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高加林此時的心情是殘破不堪的。他最想分享的兩個人,此時都不在他身邊,他成功了,又有什麽意義?


    巧玲走了,分到了什麽部隊,他一無所知;亞萍,遠在千裏之外。他突然間感覺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個,奮鬥給誰看?他異常失落,偌大的縣城,盡然沒有一個可談心的人。他突然認清自己,做人,盡然是那麽失敗。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追求啥?為什麽與身邊活蹦亂跳,鮮活的人群,是那麽的格格不入?他反而頹廢了。慶賀什麽?有什麽值得好高興的?他後悔沒有帶上一瓶酒來,醉死在這裏,或許是最好的一種解脫。


    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位已經小有成就的年輕人。他義無反顧地把巧玲送走,讓我們足見他心中的坦蕩與豁達。是不是他從未包藏過任何一點私心?實際上,從他給叔父寫舉薦信的那個時候起,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巧玲一起進入兵營,實現弘揚陝北民歌的偉大夢想。


    他知道自己超齡了,所以才會向叔父請求幫助。他沒有想到,叔父也沒能幫到他。


    對於是否能當上兵,他倒沒有那麽在意。主要是為了陝北民歌、為了巧玲。巧玲就是陝北民歌的活招牌,憑她的理解,她的經驗,她能把陝北民歌唱到中央音樂大廳。當然,她無論唱什麽歌在未來的樂壇上應該都有一席之地。可是,他隻希望她唱信天遊民謠,其它的歌自會有人傳承。這才是他迫切想當兵的真正原因,沒有巧玲,對當兵而言,他無所謂。


    送走巧玲,他還是心疼了。他如果自私一點,巧玲原本是可以成為他婆姨的。


    他從來沒有把巧玲當成戀人,他隻是把她當做妹妹。為她做點事,算是對巧珍虧欠的一份彌補,一份贖罪。他之所以能挽迴現在的一切,全是巧珍在暗中幫助。他不敢對她的家人懷有企圖。更別說跟巧玲好上,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這一關。


    他自己親手把巧玲送走了,他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疼,他後悔了。“二能人”都明顯接受了他,他到底在顧慮些什麽?


    巧玲雖然表麵上有些幼稚,可一旦沒有她在身邊嘮叨,他才知道,自己生命裏究竟缺失了什麽?


    他想起與巧玲相處的那些日子。


    不經世事的巧玲就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對什麽都懷著好奇之心,她的腦海裏似乎永遠裝著十萬個為什麽?她很磨人。她在他身邊就是個淘氣的小妹妹,時不時地給他製造一些小驚喜。他知道她愛他,迫切地想引起他的注意。他隻能想盡辦法搪塞。他傷害過巧珍一次,他不想再傷害她的妹妹一次。小姑娘比她二姐嬌柔,他承受不起有些打擊。


    他都沒有找準自己的人生,對任何找上門的感情都負不起責任。


    巧玲臨走前的一係列舉動,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錯了。巧珍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他真的錯了。實際上,巧玲已經不小了。她已經足足的二十歲,懂得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她不再是那個幼稚的小姑娘,不需要誰安排她的生活,不需要誰為她選擇的路負責。


    他不過才大她四歲,誰說他們不可以戀愛?他沒資格替她選擇人生。他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高加林想得頭昏腦漲,在春日微風的輕拂下,他盡然在草地上睡著了。


    春天真好。萬物複蘇,到處姹紫嫣紅。桃紅杏白,是黃土高原的主色調。無論是在高坡山野,還是在窯前地頭,它們爭先恐後地競相綻放。微風輕拂,花瓣飛舞,枝條輕輕搖動,漫山遍野一片婀娜多姿的景象,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透著明媚的光環,分外妖嬈。


    遠處的地頭,農民們安詳地忙碌著,有條不紊般,把春耕寫成了一首詩,一幅畫。


    大地解凍以後,高加林就將自己的兩部作品從縣城郵局寄出。


    掐著日子計算,也快兩月有餘了。他渴望在巧玲離開之前收到迴信。能否采用,他心中沒底。不過,萬一真的采用了,也能在巧玲走之前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他一直等啊,等啊!等不來郵差的迴信。他已經偷偷去過縣郵局很多次,每次都失望而歸。


    他的心情非常沮喪,情緒也極端的不穩定。巧玲有些事想跟他討論,他總是心不在焉地敷衍過去,連老師們都看不下去了。這個冬天裏發生的事情,他們已經聽說,已默認了加林和巧玲的情侶關係。而高加林一味地冷淡人家,這怎麽也說不過去。有熱心的老師私底下告訴他要注意自己對人家的態度,高加林報以詭秘的一笑。


    高加林始終生活在他的個人世界裏,對於巧玲的糾纏,他隻告訴她一個核心內容:到部隊裏好好表現,爭取在唱歌的路上走出一條光明大道,把陝北民歌弘揚出去。


    巧玲理解不了他的行為,心裏也是異常的煩躁。她知道他是為了稿件的事情憂慮,也不怨他,還反過來勸他安心等待,她相信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就要走了,巧玲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她是那麽的愛他,那麽舍不得離開他。她第一次戀愛,她看得很重。他是她的初戀。可是看他這個樣子,她一句話都沒能說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愛她。她隻能委屈地找二姐訴苦。


    又是一個周六放學後,巧玲去了巧珍的家。姐夫馬栓下地丈量土地去了,他們村也實行了“包產到戶”,土地劃歸農戶所有。這段時間,鄉親們都處在興奮之中,恨不得馬上擁有自己的土地。馬栓是隊長,每天忙得陀螺一般,腳不沾地。


    巧珍閑在家裏。她大部分時間是迴高家村幫助父母平整土地。至於自己和馬栓,最終會分到哪些土地,在哪些位置,還是個未知數。


    其實父母的土地也沒有什麽好平整的,積雪剛溶解完,土裏還儲存著大量的水分,人在裏麵走動,會把土地踩成黏土,不利於耕種。


    迴高家村的目的,最主要的還是陪父母。父親大病初愈,身子還很虛弱。在這節骨眼兒上,巧玲又要離開他們了,不管怎麽說,老人是舍不得的。老人年紀大了,想法就多,需要陪伴。她也想好好陪陪巧玲,她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能見上。巧玲還暫時替學校給娃們上課,公社已經在物色教師,一旦找到合適的人選,巧玲就不用去學校了。


    可是,她馬店村的家也丟不下,圈裏的牲畜要飼養,馬栓到鍾點要迴來吃飯。巧珍隻能兩地來迴跑,通常都是忙完自家的,等巧玲放學,姐妹倆一起想跟著迴高家村,第二天再跟巧玲一起迴馬店村。


    今天是星期六,放學早,所以巧玲很早就過來了。


    姐妹倆一起忙著家務事,很自然地共同談起了高加林。


    巧玲始終想不明白,加林跟她一直保持著一種若遠若近、若即若離的關係,她猜不透他。她對他很陌生,他們雖然天天都在一起,巧玲想在二姐這兒獲取些答案。二姐跟加林戀愛過,二姐肯定懂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巧玲就忍不住問道:


    “二姐,你說加林是不是不喜歡我?”


    “不會的。傻女子,想啥哩!”


    “那他為啥對我愛搭不理的?”


    “妹妹,慢慢來。愛他就要相信他。你說他經曆那麽多,心裏想法肯定多些,你要給他時間。”


    巧珍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你這一去,最少三年才能迴來。三年,你想過嗎?他多大年紀了?巧玲,我不知道你愛他的程度到底有多深,會不會跟二姐當初一樣?”


    巧珍突然間淚流滿麵,她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會那麽快被退迴來。”


    過了半晌,她停止住哭泣,眼睛看向巧玲,哀求地說道:


    “巧玲,你要是真愛他,到部隊了,你要給他寫信。真的心疼他,你就有責任安慰他,給他吃定心丸。說實話,你這一去,連我都沒有把握,你還會不會堅持和他好。可是,他等不起了,再過三年,他就二十八歲了。你要是不愛他,或者說,你的愛不夠堅定。那麽,請你在走之前告訴他。他耽誤不起了。”痛苦扭曲著巧珍美麗的臉龐。她真的瘦了,兩頰明顯的凹陷進去,布滿滄桑。


    巧玲被二姐的行為深深震撼到了。她不知道,這種愛倒究深到什麽程度?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她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盡管愛,二姐卻不願意為他做出調整。她以一個已婚婦女的身份希望他好,這本身就是悖論。但是沒有辦法,陝北女兒的情,一旦付出,就成了信仰。


    巧玲的胸中升起一股大義凜然的豪氣,她突然想起地藏王菩薩說過的那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決定要拯救高加林。她不相信他是頑石堅冰,她不相信用她的俠骨柔情,還感化不了他。她向二姐表態說:


    “二姐,我不會的,隻要他等我,我不會變心的。我隻想跟他過安穩日子,根本就不想出什麽名。我愛好唱歌,那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沒想把唱歌當成我的全部,我要那光環幹啥?被人盯著,好好壞壞的,都是活在別人的口舌之下,我嫌累。”


    頓了一下,她接著說:


    “我隻是不明白,他為啥一定要逼著我出名,唱那老掉牙的陝北民歌?他願意聽,我願意為他唱一輩子。非要去那大舞台唱,還要唱給全國的人民聽。他到底在想些啥?人家各個地方有各個地方的歌曲,為啥非要聽我們的信天遊?”巧玲傷心地哭出聲來。


    “二姐,愛他真的很累?你給我講講,你當初是不是也跟我一樣?”


    巧珍拿來毛巾,揩幹她臉上的淚痕,扶他到炕頭上坐下。她也陪她坐了下來,用手攬過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懷裏。輕輕地在她耳邊說:


    “不會的,妹妹,他是個外冷心熱的人。”巧珍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眼睛看向窗外碧藍的天空。天空中,兩隻上下翩飛嬉戲著打鬧的鳥雀,一眨眼飛向了遠方。巧珍的思緒追隨著它們而去。她想到了高加林遊泳時健碩的裸體,想到了他賣饃時的局促和可憐,想到他玩命勞動時被鮮血染紅的撅把,想到他吹笛時的瀟灑……,她想到了見證過他們愛情的杜梨樹,想到了夜色朦朧中的莊稼地,想到了村外打麥場上的麥秸垛。還想到了很多很多。她的臉被幸福燒得滾燙如火,暖流一直在心中激蕩。


    她溫柔地敘述著她和加林的點點滴滴,聽得巧玲一陣心驚肉跳,麵紅耳赤。又無比向往。


    至此,她也終於明白,加林為什麽能寫出那些歌,又為啥一定要讓她把那些歌唱出去,原來,那些歌就是他和二姐的故事,他把它們融進歌裏了。她輕輕地哼唱起來:


    “就這麽拉了手,就這麽親了口,為甚不帶我走?為甚不能到白頭?你我踩下的那條路,撂下我一個人走,相識相知難相守。”


    姐妹倆淚流滿麵,相擁而泣。


    在得到巧珍的提示之後,高加林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知道他忽略了巧玲,一種愧疚之情由心底升騰起來,他好後怕。


    他終於在巧玲離開前的這一小段時間,給足了巧玲關愛,也真正的敞開心扉去接受這個小他四歲的大孩子給予他的愛。


    他們在夕陽的餘暉中沿著高家村的馬路散步,有時往縣城方向,直到上了大馬河橋,在橋上呆上一段時間,才又慢慢地往迴走;有時往後川的川道裏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二姐的家。


    他們暢想著未來,設想改革開放後鄉村的變化,他們冥想著若幹年以後的美麗、富饒的高家村,沉浸在這樣的美好幻想裏醒不過來。


    他們的戀愛完全是一種新式愛情,就是城裏人說的“軋馬路”。他們光明正大,根本不用偷偷摸摸,他們帶起了一波新的戀愛熱。在這個清閑而又涼快的季節裏,心有所屬的年輕人們在黃昏後,躲開家裏的父母老人,也學起了他們“軋馬路”。


    巧玲是無比自豪的:她雖然要走了,但是,她的愛情終於修成了正果。加林哥,已經接受了她。他真的跟二姐說的一樣,是個麵冷心熱的人。他跟巧玲說了自己的顧慮,反而讓這個天真的姑娘越加的愛他了。


    他是讀書人,一旦解除顧慮,他不像農村青年戀愛那樣畏首畏尾。他坦然地讓巧玲拉著他的手,大方地跟鄉親們打著招唿。他會跟巧玲講很多笑話,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高興。


    高加林是坦然的:他不在乎未來的結果怎樣?他隻要現在的巧玲高興。那麽,就陪她把戲演足吧!至於她以後怎麽選擇?他不會對她提出要求。她如果在部隊遇上心儀的人,他祝願她。他願意為她等待三年,不就三年嗎?沒什麽大不了。如果她還繼續選擇自己,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如果她愛上了別人,他一定像哥哥對待妹妹一樣,送上他最真誠的祝福。文工團裏優秀的男子很多,他不必為了巧玲的幸福憂心。


    又是一個微風輕拂的傍晚,月亮剛剛羞澀地探出了頭。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到了大馬河橋上。他們的身後,也跟著幾對鬼鬼祟祟的情侶,他們雖然也在效仿這種緊張而刺激的新式愛情,倒究還是有些放不開,都保持著相應的距離。春天的大馬河流水,舒緩地流淌著,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月光把周圍的山川照得一片迷蒙。被高大的山巒遮擋的陰影,散發出一陣陣滲人的陰氣。巧玲有些害怕卻又無比神往。


    巧玲轉迴頭看看那些相戀卻又把距離拉得很遠的情侶,突然小聲地對高加林說:“看他們這樣別別扭扭,真替他們著急,要不,咱幫他們一把。”


    “怎麽幫?”高加林問道。


    “跟我來。”巧玲故作神秘。


    她拉著加林的手,向著陰影深處跑去,很快把身後的那些情侶甩得沒了蹤影。她氣喘籲籲,卻得意非常,想到那些人會是多麽的驚異和害怕,她忍不住捂嘴大笑起來。她拉著高加林躲在暗處,看他們被她捉弄得團團轉,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跳將出來。


    果然如她所願,當那幾對情侶來到橋頭,四處尋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之後,終於是有些害怕了。巧玲適時地往他們的方向撒了一把泥沙。“媽呀——”,膽小的姑娘們再也顧不了羞恥,一個個撲倒在了情郎哥哥的懷裏。一刻鍾以後,心有餘悸的他們還是不敢多做停留,整理好情緒之後,紛紛逃迴高家村去了。


    巧玲笑得前仰後合。他的這個惡作劇也把加林逗笑了。這個小鬼靈精,在這種時候也沒忘記捉弄人,他真是服了。與她戀愛,還真是趣味無窮啊!


    他們很享受這份屬於他們自己的難得的時光。


    “加林哥,你一定要等著我。”巧玲依偎在加林懷裏,“等我服役迴來,我就和你結婚。”


    高加林撫摸著她長長的秀發,沒有說話,他盯著慢慢升上來的月亮,思緒早已飛往遙遠的未來:他仿佛看到被打磨出來的巧玲,此時正衣鮮靚麗地站在中央音樂大廳,麵向全國觀眾直播,唱陝北民歌。他激動異常,眼睛都濕潤了。


    見他沒有動靜,巧玲用手撫摸著他的臉,天真地說:“要不,咱先把婚結了,我再去當兵?”


    這傻女子,加林的思緒收了迴來,不禁被她的話逗笑了。


    月亮很快爬上山巔,把銀亮的光輝灑遍每一個角落。他們沒法隱身了,偌大的山穀間隻剩了他們兩個。月光把一切都照耀在亮眼之處,遠處的山梁上,不知道是誰家的家族墓地突兀排列著,一片慘白的荒涼之景。巧玲突然間害怕起來,她躲在加林的懷裏,大氣都不敢出。


    高加林用衣服蒙住她的頭,護著她往橋頭上走去,他能感覺到,她在瑟瑟發抖。加林想,這丫頭恐怕再也不敢出去了。


    他一直把她護送到她家門樓下麵,做最後的吻別。他希望通過他的吻,給她力量,安撫住她恐懼的心。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沒想到巧玲快速地迴吻了一下他的臉,眨了眨她調皮的大眼睛,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


    “加林哥,明天晚上咱繼續,還去今晚的那兒。”


    高加林一下子驚呆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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