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用著急,等眾人的耐力都逐漸提升……也會到達微生霜的境地的。


    “看來本屆學子,頗多可造之材啊。”白胡子一大把的老祭酒滿麵笑容,老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盛滿了欣慰。他的身處之處是一座架於湖麵的精致樓閣,一道道飛起的紫竹挑起它的橫梁,橫梁之下則僅僅是用四根粗藤提著的地板。那地板幾乎緊貼著湖麵,而且有一塊沒一塊的,讓人極其懷疑它在建造時是不是有被偷工減料。水麵被地板分割成一塊一塊桌麵般大小的區域,此刻每一個區域內都閃動著影像,正是眾多應試學子們的心境試煉。


    此時已是下午,絕大多數學子都已經找到並進入了試場大門,實在找不到的,要麽已經垂頭喪氣地迴家去了,要麽還不死心的在山林裏晃悠。第二關測試則淘汰了接近一半的報名者,還有一部分倒黴鬼變成了瘋子,被太學的術師們十分客氣地送迴了朝歌,扔進醫館治療。連過兩關在第三輪掙紮的人不少,而此刻觀水亭無數被地板分隔的水鏡之中,正隨著祭酒大人的心意飛快地變幻著場景。


    謝旦夕依舊跟在祭酒身旁,那稚氣的小侍女桃桃卻不見了蹤影,而是換做一個威武高大的巨漢,怕有八尺多高。青年溫雅含笑的目光在無數水鏡之上一掠而過,隨口問道:“阿甲,心境增強五次以上的現在有幾人?”


    按照入學之試的成績從最優者向後推,至一千八百名止。屆時朝歌城東的淩雲台上張貼十張宣花灑金榜,眾青年才俊爭先登台看榜,便是朝歌城中著名的一景,稱作“雲台金榜”。更有許多城中富戶、朝廷權貴,但凡家中有適齡女兒的,都帶著家丁仆從,虎視眈眈地守在那榜下。若是見著有中榜之人出現,二話不說一擁而上,直接拖了迴家做女婿,年貌品行皆不計,當晚便可洞房花燭。於是此舉有了一個趣名,稱作“榜下捉婿”。


    而今年,崔濯顯然也成了被捉之人。


    他的名次不高不低,在一千八百人中排名九百七,卻也已經心滿意足。巧的是他在看榜的人群中遇見了殷還羽,這家夥高居第四名,崔濯咋舌之下,自然也與他攀談幾句。沒料到這幾句話可惹了大麻煩,旁邊頓時圍上來十幾個壯漢,個個穿著家丁的青色短袍滿臉精悍,捉小雞似得架起他們就跑。其中領頭的一個瘦猴漢子跑得最快,一邊跑一邊大喊,崔濯一聽,喊得卻是他們家老爺:“捉著了捉著了!兩位姑爺一個排第四,一個九百七!”


    崔濯目瞪口呆,殷還羽哈哈直樂,倆人被一眾家丁架起飛奔,端的是和騰雲駕霧一般。沒一會工夫兩人便被請進了一座豪華府邸之中,朱漆大門銅獅子,庭院重重□□牆,顯然是權貴之家、簪纓門第。眾家丁將二人放下,替他們整理了袍服,又請入正堂奉上香茶二杯。崔濯是提心吊膽坐如針氈,哪裏還喝得下茶去;旁邊的殷還羽倒是氣定神閑,拈起茶碗蓋拂一拂水麵,輕呷了一口,讚一聲好茶。


    崔濯問殷還羽:“他們這是要做什麽?”


    殷還羽答:“你路上沒聽見麽?是要招我們做女婿呢。”


    崔濯大急,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便已經見一穿著高官袍服的中年人從堂後轉出,顯然是這家的主人。三人相互見了禮,那官人道:“老夫敬佩二位公子的才學,家中恰有兩位女兒年方二八,相貌並不醜陋,也粗通文墨、尚擅女紅。願嫁與公子為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崔濯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一張臉憋得通紅,哼哼唧唧答不上話來。殷還羽卻是不慌不忙,他端著一臉親切溫潤的笑容,道:“在下出身微寒,承蒙垂青,實在受寵若驚。隻是貴千金若要下嫁,恐怕還要和家中妻子商量一下。”


    他什麽時候有妻子的?!


    這貨撒起謊來根本不用打草稿啊!


    崔濯滿眼的不可置信,那官人聞言卻是一愣,旋即大笑。他“榜下捉婿”確實操之過急,於是也並不責怪殷還羽,而是笑著看向崔濯:“那這位公子,可是家中也已有妻室?”


    崔濯順坡下驢,剛要答個“是”字,那邊殷還羽卻搶先道:“崔兄卻是不曾娶妻。”


    崔濯殺人的心都有了。


    最終崔濯還是想出了辦法,借著如廁的理由溜出去苦求檀上月,讓她從外頭來府中尋自己,就說是定親的未婚妻。檀上月雖然還隻是個虛影沒有實體,但是隻要別人不碰到她,還是並不容易看出來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囫圇個走出府邸,崔濯的第一件事就是咬牙切齒地舉起風吹雪,連劍帶鞘地追殺殷還羽。後者卻一把架住了崔濯追砍——或者說追敲——的劍鞘,看著檀上月問道:“她是誰?”


    以他和崔濯打小的交情,自然知道這家夥不可能有什麽未婚妻。


    “我的劍魄!”崔濯怒道。


    殷還羽微微眯起眼,滿臉不信的神色。他的眼睛是很深的黃金色,專注時瞳仁會像貓一樣縮成一條細線。他端詳著檀上月,她的白衣白發在陽光下愈發顯得剔透,就仿佛隨時都會消散的冰雪:“崔九,我最喜歡美人,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可動手搶了哦?”


    他這句話沒有在開玩笑,“最喜歡美人”也不是現編的理由。整個赤帝城都知道這位帝子殿下平生最好有三樣,名刀,快馬,美人。東宮之內據說哪怕一個看門的嬤嬤都是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而恐怕整個南疆赤帝城的佳麗都被殷還羽收集到了宮中。不過他好像並不是對美人兒有什麽褻玩之念,隻是單純地喜歡收集,然後看著就高興。


    檀上月自然是美人,而且是傾國傾城的絕世紅顏。她的美和南疆夷女的豔烈妖媚不同,有著劍一般凜然的森嚴。這樣的女子既是美人也是名刀,崔濯絕對不懷疑殷還羽是真的想把她搶走,哪怕這是自己的所有物。和殷還羽數年的來往崔濯早就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


    殷還羽要翻臉,那可是完全不需要預兆的。


    “確實是劍魄啊!”崔濯抬腿把殷還羽踹開,後者卻自己輕飄飄地避開了。檀上月可絲毫不會在意這兩個人誰或誰有什麽想法,她不喜歡呆在太熱鬧的地方,直接化作一道輕煙消散在了陽光下。


    “哎呀,真可惜。”殷還羽感慨道,語氣裏滿是遺憾。旋即他又笑了,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狐狸一樣的狡黠:“崔九,你不會以為我真的要搶人吧?”


    “我對殷公子的德行從不敢抱有什麽期待。”崔濯迴敬道。


    “這不是德行不德行的問題。”殷還羽大搖其頭,“天下的美人兒千千萬萬,我的朋友可就你一個呀。”


    “我猜你上次困殺你那伴讀書童之前,也是這麽跟他說的。”崔濯嗤之以鼻。


    殷還羽笑了笑,也不和他爭辯。他看了看道旁燈柱上石刻的日晷,道:“不論如何,既然你我都考進太學,那麽便是同窗了。太學四月初五開學,屆時行李雜物全要一同運送進太學的山門。你要不要一同前往?”


    *


    朝歌城北,皇城。


    禦花園內,草木扶蘇,花影搖曳。正是陽春三月的天氣,前夜的一場春雨浸透園內幹涸的地麵,此刻在陽光下沁出淡淡的水汽,帶來清潤泥土的芬芳。大樹大樹的西府海棠盛開如曉天明霞,絢爛的粉色與青蔥枝葉的綠交相輝映,帶來整個春天明豔而蓬勃的生機。


    海棠林中的偎花亭,四麵垂著雲霧般輕柔的薄紗。微風送來淺淡的花香,輕撫在亭中熟睡少女的臉上,如母親的手一般溫軟憐愛。那少女側臥在紫檀的貴妃榻上,她如雲的秀發散落於錦衾玉枕間,珠釵滑落在地;薄薄的絨毯被隨意撥拉到腰部以下的位置,露出的上半身穿著繡了盤龍的華美宮裝,竟是稀有的水緞裁成。這樣一件衣服便是普通的富貴人家也決然穿用不起,她卻毫無憐惜的意思,隻當做睡衣一樣壓得皺巴巴的。


    夢境甜美,少女臥於花叢間午睡,便如畫上的仕女一般動人。有人伸手拾起落地的珠釵,捋一捋鳳凰口中紅寶石的墜子,為她重新放迴枕邊;又拈起一瓣穿過重重紗幕、最終落於少女眉間的海棠花,將其輕輕隨風拂去。那隻手白皙修長,骨節清晰,就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幹淨,顯然是一隻非常用心保養、而且主人也非富即貴的手。然而那手的虎口和指腹卻都覆蓋著薄薄的繭子,掌心的紋路深邃有如刀刻,又顯是一隻慣於使用刀槍的手。


    禦花園內寂靜無聲,唯有鳥雀的鳴叫清幽婉轉。四個守在涼亭外的宮女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因為她們知道那隻手溫柔得可以不傷落花半分,也可以彈指之間,便取萬軍項上人頭!


    四人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竟是連交換一個眼神的勇氣都沒有。亭內宮裝的少女幽幽醒轉,她坐起來,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發現麵前不知何時多了一人。而她也並不覺得詫異或者恐懼或者被冒犯,而是驚喜地叫了起來:“鶴先生!”


    年少的女帝陛下,對攝政王笑靨如花。


    尋一鶴任由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腰,隻輕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快鬆開。像什麽樣子。”


    “不要。”言采采果斷搖頭,幹脆把腦袋蹭到了他的胸口,“采采好久沒有看見鶴先生了,想念得緊。”


    守在涼亭門口的四個宮女冷汗順著後背拚命地往下流,就和掛著條小溪似得。她們此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是個聾子最好還是個瞎子,這樣就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什麽都沒聽到沒看到。


    “有多想?”偏偏尋一鶴還絲毫沒有避嫌的自覺性,反而笑問道。


    這可把言采采給難住了。她歪著腦袋皺著眉頭,使勁兒地思考半天,忽然靈光一閃,展顏道:“就和球球丟了的時候一樣想。”


    她這話出口,亭外的宮女更是汗如雨下,小溪流成了瀑布。球球是何許人也?那是曾經玄帝城遣使送來的國禮之一,乃是隻絨球似得雪貓,一直是言采采的愛寵,取名叫做球球。半年前球球走丟過一次,那一個月雖說言采采確實是茶飯不思地想念它……但是把堂堂攝政王比作一隻寵物貓,普天之下估計也隻有言采采有這個膽子。


    要知道,如今之局麵可以說整個皇族都是處於尋一鶴的羽翼之下,說是說他狼子野心,挾天子以令諸侯,卻也不得不承認若非他的守護,這江山怕是早就不姓言了。所以朝廷上下,從皇親國戚到大小官員,雖是對他恨得牙癢癢,卻也從不敢當麵頂撞。可以說隻要尋一鶴願意,隨時都可以讓言采采這個傻皇帝悄無聲息地消失。


    但顯然,尋一鶴對言采采的包容心還是十分寬廣的。他隻是任由言采采在自己身上蹭來蹭去,道:“林小姐方才來拜訪你,太學的金榜出了,她亦榜上有名。”


    “嗯?蓉蓉嗎?”言采采一愣,立刻抬起頭,“太學是什麽?”


    尋一鶴頓時卡了一下……以言采采的腦子整個天下可能隻有一個皇宮那麽大,確實難以搞得請太學究竟是什麽東西。於是他決定避而不談,而是說道:“總之這是喜事,你可不能衣冠不整地去見她。”


    言采采大力點頭,旋即高聲唿喚守在亭外的宮女,為她盥洗梳妝。四名宮女戰戰兢兢地上前,尋一鶴便自動退出了涼亭,示意她們放下遮擋的竹簾。


    林蓉蓉在暖閣裏等了一個時辰,終於等來了引路的太監,將她帶到禦花園的涼亭中。


    四位貼身伺候的宮女已經被遣走了,涼亭裏的貴妃榻也已撤掉,換上古樸的金絲楠木桌椅。紗幕依舊在風中飄飛,地麵上卻已經扔滿了木製和金屬的榫卯,還有許多精雕細琢、卻分不出來是做什麽用的零件。地麵上鋪著厚厚的錦墊,而言采采就像小孩一樣坐在滿地的機關零件中間,興致勃勃地研究一張圖紙。尋一鶴則是坐在桌邊,他的麵前擺著筆墨紙硯並一疊文書奏折,正展開一張信函細看。


    言采采自幼腦子不好使,卻專愛也擅長機關偃術,像這樣坐在一地的零件中,一玩兒就可以玩一整天。林蓉蓉低頭看了看她,非常努力才控製住目光中的嫌棄。


    每次看見言采采這個樣子,就覺得果然投胎是個技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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