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眉頭緊皺,半晌才輕聲問道:“這都是前輩的心血,為何不交給令20或弟子?”


    沈栗與封棋雖相熟,但他們一個是太子門下,一個在皇帝眼前,平常也要注意避諱。交涉時多為公事公辦,並不親近。封棋手中掌握的人脈可以說是一座豐厚的政治寶藏,是他為政一生所鑄就的衣缽,這種東西不交給子孫,不托付給學生,怎麽就想起並無多少瓜葛的沈栗了?


    封棋伸手點著匣子,淡然笑道:“犬子天賦平常,這種東西給了他們,無異於小兒懷金過鬧市,徒惹災禍矣。至於我的弟子可惜他們威望不夠,老夫一倒便化成一群無頭猢猻,沒有人去收拾,他們自己是找不到出路的。”


    老首輔微有悵然之意。


    沈栗垂目:“晚輩後學末進,也無半點威望。”


    “閣下太過自謙了。當朝年輕俊傑之中,論家世、才能、聖眷、資曆,都要屬閣下為首,想來日後騰達可期。”封棋微笑道:“更何況閣下乃太子輔臣,這些東西交給您再合適不過了。”


    太子輔臣?


    誇讚自己的話,沈栗隻當耳旁風,聽對方提起太子,他才微覺恍然。


    封棋倒台,他的那些門人弟子若無人收攏,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早晚要變成一灘散沙。交給兒子怕惹禍,交給學生又無人撐得起來,交給皇帝邵英都把他逐出朝廷了,正恨不得他的門下都散架呢,算來算去,靠向東宮倒是個好選擇。


    太子一天沒繼位,東宮對權利的渴望,或者說對朝廷的侵蝕便一日無法停止,一任首輔的政治遺產對東宮一係來說確實是份大禮。


    封棋這份大禮自然不是白送的,東宮收攬了他的門人弟子,自然也會好生庇護這些人,而這些人得了封棋“最後的蔭蔽”,自然也能去保護被迫致仕迴鄉的封棋及其妻兒。


    可以說,封棋已經具備了權臣的特點,被老主子厭棄了,便要在太子身上投資。


    太子自然不可能自己接受封棋的饋贈,而東宮輔臣那麽多,這些東西又要交給誰呢?別人或許還會犯難,作為前首輔的封棋卻十分清楚,東宮一係,當屬沈栗為首,也屬此人的地位最穩當。


    沈栗本就是被皇帝作為留給太子的官員培養起來的,又深受太子信任,據封棋所知,沈栗如今還負責給大皇孫“講故事”,幾乎無異於大皇孫的啟蒙老師。可以說,隻要太子不倒,大皇孫不倒,以沈栗的頭腦,將來必然會步入朝廷的權力中樞。


    弟子們跟著沈栗,不說將來平步青雲,至少還有複起的希望,不會隨著自己的垮台而在宦海中沉底。


    就是他了!老首輔的算盤打得很精。


    原本封棋還有些遲疑,但今日恰巧被沈栗解了圍,促使他做出了選擇。


    封棋的心思,沈栗倒也猜出了七八分,但這份東西到底該不該收呢?


    沉思良久,沈栗方輕聲道:“這些人未必對東宮有用,便是確有能用的,也需他們蟄伏幾年。”


    封棋門下到底是皇帝授意打壓的,東宮不可能立即扶植他們,沈栗如今也沒有那麽大的權勢。


    封棋反而鬆一口氣:“得用就好,他們等得,老夫也等得。這是老夫的私印,便與閣下做個信物吧。”


    沈栗微笑點頭:“多謝前輩慷慨。”


    封棋固然是有所求,但沈栗從中得到的好處也是非常巨大的,可以說,遠比他將來要付出的多。


    對於沈栗來說,他如今家世、才幹、聖眷都不缺,唯獨人脈是個問題。


    官員的人脈某種程度便意味著權勢,是非常重要的資源。沒有助力便無法成勢,無勢則無威,光杆大臣便是再聰敏也難免遇到掣肘之時。


    禮賢侯府雖然堪稱顯赫,但沈淳已經上交兵權賦閑已久,沈家又是從沈栗才開始武轉文的,故此沈淳的人他用不上。無法從父親那裏繼承人脈,沈栗便隻能自己慢慢積累。


    偏他又是東宮屬臣,他老子又是武將,沈栗與朝臣結交時便須格外注意避諱。指著他自己,天知道要攢到哪輩子去。


    沈栗如今已是東宮諭德,太子有短壽之相,東宮又在籌謀推立皇太孫之事,沈栗積累人脈的速度已經遠遠滿足不了需求。


    封棋送出的這份大禮對沈栗來說確實是及時雨。


    “助人即助己。”封棋望向沈栗,感慨道:“老夫已經年老體衰,近來總覺精力不濟,確實不宜再參與國事。閣下正如旭日東升,希望老夫這份禮物能對閣下稍有裨益,教閣下早登高位。”


    沈栗微微低頭:“前輩高看晚輩。”


    “老夫自謂有幾分眼色。”封棋低聲道:“隻閣下要記住伴君如伴虎,做忠臣難,做能臣更難,最難的卻是如何得個好結果。願閣下不要重蹈老夫覆轍,榮華富貴直到終老,也算一償老夫遺憾。”


    沈栗正色受教:“晚輩謹記。”


    正事說罷,才是靜心品茶之時。待目送沈栗離開,重新啟程的時候,封棋原本煩亂憂慮的心情已經平複下來。他已經為兒孫和弟子們找好了新頭領,門人不至於泯落,他的政治抱負便不至於消亡。為政多年,到底能在朝廷中留下些痕跡。


    “這個老狐狸,果然非同一般。”沈淳有些佩服道:“大廈傾塌也不忘給徒子徒孫尋求出路。”


    見沈栗捧著匣子苦思,沈淳微笑道:“我兒如今也可唿風喚雨了。”


    沈淳當然高興。封棋自然不會輕易將如此重要的東西托付他人,他能選中沈栗,就說明沈栗有讓他看重的潛力。這本身就是沈栗已經擁有一定威望的表現。


    沈栗遲疑道:“父親看,這匣子可用嗎?”


    “你不是都接下來了?”沈淳微笑道:“送到嘴裏的肉,不吃白不吃。封棋已經失勢,如今是他對你有所求,在他複起之前,你都不用擔心他會反複。”


    有沈淳給的定心丸,沈栗便安心將匣子收起來。以封棋的年紀和他致仕的緣由,這輩子複起的機會不大。


    封棋飄然迴鄉,新任首輔上位,乃是太子太傅,中極殿大學士錢博彥。


    邵英自覺考慮周全。


    錢博彥做事較封棋謹慎的多,有了封棋之前在朝中突然掀起風浪那一迴,邵英當然要選擇一個更加“老實持重”的。況自多年前宮門夜開案時對東宮袖手旁觀後,錢博彥見了太子總覺心虛,兩人已生嫌隙。推這個人上來,既不愁他會如封棋一般忽然不聽話,又可以平衡皇帝與東宮的關係,確實再合適不過。


    沈家父子卻覺出這是邵英進一步集權的表現。有首輔封棋的壓製,尤其在東宮夜開案之後,錢博彥基本上已經算是內閣的邊緣人。這麽多年過去,這位閣老的心性已經不僅僅是謹慎,而是趨於退縮。


    皇帝認為任用這樣一位首輔,無疑可以進一步加強皇權。


    “皇上抓權抓的緊,誰都要防著,可是朝事繁多,皇上自己一個人怎麽能處理妥當?封棋雖偶爾反駁皇上,到底堪稱能臣。錢博彥才學是有的,卻無半點氣魄。這樣一位首輔上來,不過屍位素餐而已,對朝廷並無半點裨益。”沈淳悵然道:“想當年追隨先帝馳騁沙場時,皇上是何等英明睿智,如今卻”


    沈淳是受著忠君的教育長大的,到底不敢將心中不滿說出口,然而滿麵失望之情卻掩飾不住,隻覺如今的帝王與他記憶中的英明之主已經判若兩人。


    “皇上大約在擔心自己的身體情況,應該是覺得錢閣老處事謹慎,不會給皇上出難題牽涉太多精力。”沈栗低聲道:“但錢閣老雖無野心,卻不能治人,隻怕其他閣老不肯安定,內閣反要混亂起來。”


    錢博彥的確可以成為一個合乎邵英心思的應聲蟲,但有這樣一位堪稱軟弱的首輔,諸如何宿之流無人壓製,沒準便要起心架空錢博彥。不論能不能得逞,內閣都安穩不了。隻怕皇帝反要耗費更多心思來收拾殘局。


    新任首輔上台自然引人注目,但很快,朝廷上下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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