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栗瞄向李意,眾人心中自然領會他的意圖。


    大臣們雖然驚異於沈栗的大膽,倒也感慨此子能為李意盡力一搏。宦海無常,誰都有陷於窘境的時候,但能冒著風險為之解圍的人卻少之又少。今日見了一個,雖嫌有些冒失,倒沒人覺他僭越。


    太子與李意卻有些為沈栗擔心。沈栗如今正是積攢資曆的時候,此事勝了還好,一旦失敗,給皇帝和閣老們留下輕狂寡才的印象,必將影響他的仕途。然而此時沈栗話已出口,再想阻攔已是晚了。


    邵英倒是有些高興,這場辯駁已經失敗,沈栗素來有急智,善機變,教他試上一試,說不定還會有轉機。


    “有何不解之處,不妨說來。”邵英笑道:“你還年輕,便是有些疑問,眾位大人學識淵博,盡管請教。”


    皇帝很會說話,他隻道讓沈栗這個後學末進向眾臣請教學問,倒是全了眾臣的臉麵。


    大臣們俱都點頭附和:“正是正是,沈編修盡管道來。


    溫率:“”這才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說向大臣們請教,還不是盯著我!


    沈栗欲來,溫長史嚴陣以待。


    沈栗自也捏了一把汗。今日這禦前辯駁,其結果不是影響一人一家的榮辱,而是關乎朝廷形象,甚至皇帝日後的對湘策略。閣老們尚且慎重,作為一個初入朝堂的後輩晚生,沈栗能負擔勝的結局,卻無法承受敗的惡果。


    撣了撣手中幾張紙,也不知這急切之間找到的漏洞能不能把溫率裝進去。


    “尚書大人,”沈栗沒有直接與溫率對峙,反而順著皇帝的話頭,真的請教起來:“學生恰巧看到了湘州曆年稅賦記錄與湘王府曆年供奉賬目”


    溫率立時辯道:“方才李尚書早有結論,湘州的賦稅沒有問題!難不成短短時間,沈編修竟將賬目又算了一遍不成?難道戶部的幾位大人竟也比不上沈編修籌算之能?”


    封閣老微微皺眉,從戶部拿出結果到沈栗出言不過短短半柱香時間,別說計算賬目,就是把那厚厚一摞賬簿數清都不易。若說沈栗能在這一點兒時間裏推翻戶部算了差不多一天的結論,就算封棋閉著眼睛,也說不出相信二字。


    戶部幾個官吏也繃緊了臉,沈栗若是真找到計算錯漏之處,他們也少不得一個疏忽之錯,官帽危矣!不過方才沒見沈栗計算啊?


    “賬目那麽多,學生怎麽可能算清?況戶部各位大人都是能臣幹吏,怎會有怠忽之處?”沈栗笑道。


    戶部官吏們長舒一口氣,啊也,說得好。


    “不過”沈栗奇道:“學生隻是向尚書大人請教湘州賦稅,半句沒涉及王府供給,溫大人何為何如此急於打斷?”


    溫率一噎。我這裏懷著辯駁的心,你還真去請教學問了?你請教湘州的賬目做什麽?


    錢博彥溫聲遞了一句:“溫大人稍安勿躁,待我等聽完沈栗的問題。”


    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呢,又沒提到你們王府,不要急著打斷。


    溫率:“”倒是我急不可耐了?


    “尚書大人,”沈栗接著問:“方才您提到湘州今年計六十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


    李意點頭道:“是。”


    沈栗微笑著揚了揚手中幾張紙道:“而這幾張則是前些年湘州賦稅額度,唔,這一張寫的是吾皇德彰三年,湘州大約五十八萬六千戶,口三百一十二萬,賦稅一百八十萬擔”


    李意應道:“是,戶部早有記錄。”


    “德彰四年少了些,戶五十五萬九千”沈栗繼續道:“德彰五年又恢複了些,五十七萬五千戶”


    李意點頭。


    “德彰四年湘州有災疫,故此人口賦稅才少了,王爺當時還減少了王府開支,用以救濟災民,這在當時都有呈報。”溫率又忍不住插言道:“五年時人口賦稅都能迅速恢複,豈不證明王爺協助當地官員治理有功?”


    邵英臉色又陰沉下去。


    沈栗微笑道:“近幾年,大約是湘王殿下治理得法,湘州還真是風調雨順,每年都能保證賦稅按時上繳,一直維持在五十八萬五千戶至六十萬戶左右,賦稅一百七十六萬至一百八十萬擔左右。”


    封棋越聽越覺不像話,這沈栗說來說去,竟是顯示湘王有功於朝廷了。到底是年輕,逢上大事,便舉措失當。


    太子也頻頻低咳,意圖提醒沈栗。


    邵英伸出食指,輕輕敲著禦案。驪珠知道,這是皇帝心中開始憤怒的表現。


    李意不再應聲,焦急的看著沈栗,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沈栗仿若未覺,自顧自轉頭問了溫率一句:“溫大人,方才在下念得這些記錄,您可有異議?”


    這都是方才戶部拿出的結果,有利於湘州。溫率雖覺沈栗特意提問有些奇怪,卻也一口咬定沒有異議。


    “湘州的賬目,看著還真是花團錦簇啊。“沈栗感慨道,又看向李意:“下官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問在德彰三年和今年,三晉一地的賦稅是多少?”


    眾人不意沈栗竟一竿子支到三晉去,頓時一愣。


    邵英心中雖已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希望沈栗能翻轉結局,到底強壓怒火,沉聲道:“李愛卿,如實迴答。”


    李意遲疑道:“三晉今年計五十九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至於德彰三年的記錄,微臣實在記不清,要到戶部去查。”


    李意能將今年的各地賦稅記清已屬不易,德彰三年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李意那時還沒進戶部呢。


    “驪珠!”邵英漠然道。


    “是。”驪珠連忙一溜煙小跑出去。


    從宮裏跑到戶部,再查看賬目,哪怕跨馬加鞭,時間也不算短。今日這場辯論,從早朝開始到如今日頭漸落,殿中眾人,包括皇帝也隻用了些茶水點心,又要耗費心力,年輕的還頂得住,老大人們都是勉力支撐。如今局勢不好,誰還顧得上。


    驪珠終於帶來戶部的條陳,念道:“德彰三年,計五十萬三千戶,口三百零一萬,賦稅:一百四十九萬石”


    “正是這個。”沈栗一拍手道:“皇上,各位大人,三晉地處北方邊境,鄰近北狄,田地少而屢遭兵禍,並非富庶之地。兼之天災頻發,去年更是受災嚴重!但從德彰三年至今年,戶籍從五十萬三千增長至五十九萬五千戶,人口從三百零一萬增長至三百二十二萬,賦稅則由一百四十九萬擔曾至一百九十一萬擔”


    沈栗看向溫率,柔聲問:“溫大人,三晉的情況那般不好,人口賦稅尚有大幅增長,為何向來富庶、又有湘王殿下親自治理的湘州,人口賦稅卻始終上下浮動,一直保持在德彰三年記錄左右呢?”


    溫率目瞪口呆。


    皇帝與眾位大臣來了精神。不錯,戶部隻顧著核算湘州與湘王府的賬目是否有差,這麽多年來,竟沒注意到湘州的人口賦稅竟沒什麽增長!


    沈栗冷笑道:“這些年來,三晉戶籍增加近十萬,底子更好的湘州卻隻增加了不到一萬戶?溫大人,請問這要怎麽解釋?”


    一股寒意上來,溫率麵白如紙。哎呀,怎生竟出了這個紕漏?


    沈栗悠悠道:“便是放一群羊,養幾棵樹,撒手不管,由得他們自生自滅,積年之後,羊又生羊,樹又育樹,數量自然也會有增長的。何況是治下活人?十幾年來,堪稱富庶的湘州人口居然沒有增長?溫大人,您信嗎?”


    眾人盯著溫率,眼冒精光。


    沒有天災兵禍,人口不可能不增長。那就是湘州沒有把增長的人口數量呈報上來!


    難不成湘王府竟聯合湘州地方官員連續十幾年做了假賬?


    “溫率!”邵英沉聲道:“朕也想知道,那沒有出現在戶部記錄上的人口都到哪裏去了。“


    “”溫率喉結滾動,手指發顫,急急喘息兩口,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隱戶!一定是出了隱戶!對,一定是出現了官府沒有發現的隱戶。皇上,這的確是湘州的疏忽,待此番迴去,定要秉明王爺清查隱戶,給朝廷一個交代。”


    隱戶,也叫逃戶,客戶。就是一些人刻意逃出本籍,以求姓名不被列入戶籍,逃避賦稅。


    溫率想用隱戶作為借口來解釋賬目問題,


    “人口賦稅不對,自然是有隱戶。”沈栗步步緊逼:“不過,湘州的隱戶也太多了些!即使按照三晉的水平來估計湘州應增長的人口數量,至少也隱匿了七八萬戶約十八至二十三萬人,甚至更多!”


    望向皇帝,沈栗輕聲道:“這麽多消失的人口及賦稅,隻怕拿來供養一支軍隊也不成問題。”


    邵英倏地站起!眾位大臣悚然而驚!


    湘王府本就保有五萬餘兵卒,若是真如沈栗所說,湘州還有一支朝廷所不知道的軍隊


    “沈栗!你休得胡言!湘王殿下對朝廷忠心耿耿,豈容你這等小人汙蔑!”溫率厲聲道,隨即不住向邵英叩首道:“皇上,湘王殿下對您的忠心天日可鑒,您千萬不要聽這陰險小人挑唆,傷及兄弟情義。”


    沈栗曼聲道:“若是這隱匿的二十餘萬人俱是青壯,就更不得了,豈非是現成的兵卒”


    溫率恨不能跳起來一口咬死沈栗!你哪來那麽多“若是”?


    邵英狠狠盯著溫率,封閣老額上見汗。


    這二十多萬加上湘王府固有的五萬餘,至少是二十五萬大軍。


    夠不夠起兵造反?以湘王的手段,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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