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節骨眼上,顧臨城是不願、不敢也不能對何家有絲毫偏袒的。


    奴仆傷人,要找主人算賬。顧臨城叫人打了何大管家三十大板,又判罰何密紋銀三十兩交與那舉人壓驚。


    何大管家平日裏都是七八個丫頭伺候的,麵皮看著老,其實很養了一聲細皮嫩肉,較之平常人還要“嬌嫩”的多,這一頓打,去了半條老命。


    何密還在家中等著何大管家迴報唱賣何溪討飯碗之事呢,這邊都判完了。


    書生們群情激動。何家是什麽樣的府第?世代豪門!普通人連何家門口的獅子都摸不著。


    這次“迫使”順天府懲戒豪奴,對書生們來說就是一場庶民的勝利!值得謳歌,值得稱頌,值得書文以記之,值得……再接再厲?


    對,罰銀還沒到手呢,咱們幫著那舉人到何家要去。以免他勢單力孤,叫何家賴了帳。


    興奮未已的書生們浩浩湯湯奔著何府去了。


    顧臨城抹了抹頭上冷汗,自從會試舞弊案爆發,書生們直如野狗成群,在景陽的大街小巷遊蕩,稍有風吹草動,便一擁而上,逮誰咬誰,末了還要對月長嘯一番,似乎這樣就可化身成狼,唿嘯朝野了。


    顧大人正了正衣冠,喃喃道:“你們就作吧。奔著何家去也好,總勝過跑去向皇上請願。”


    何密很痛快地賠了銀子,不止三十兩,白花花二百兩銀子端出來,當眾向那舉人道歉。


    那舉人義正言辭道:“在下來此乃是為遵法度,官衙既判我三十兩,我便該得三十兩,多一分也不要。”


    “好!”眾人都喝彩道:“足見閣下傲骨,我輩讀書人,黃白之物,豈入眼中。”


    那舉人謙虛道:“多謝眾位仁兄仗義執言,三十兩雖不多,卻可換幾杯水酒,我等同去喝一杯?”


    “好!”眾人又叫好道:“豈能單教兄台破費?不如我等都湊些銀錢,換些酒菜,飲一杯水酒,做一篇好賦。”


    書生們說走就走,何密竟不及多話。須臾之間,蹤影不再,一地雞毛。


    何密仍是一副溫和笑臉,吩咐奴仆打掃門前,直待進了府門,才咬牙切齒道:“好!竟踩著我何家的臉麵揚名!”


    何大管家有氣無力道:“老爺,奴才記著那舉人的名字,咱們不能放過他。”


    “此事急不得。”何密道:“此時下手,空惹人懷疑。”


    何大管家沮喪道:“都是奴才疏忽了,竟沒想到還有人敢觸我何家鱗角。”


    “你也是急於找到那唱賣之人而已。”何密安撫道。


    “老爺這麽說,真是叫小人無地自容。”何大管家感激道。


    “此事就算過去了。”何密道:“可找到那老翁?”


    何大管家搖頭道:“奴才領人趕到時,那邊早散場了。隻打聽到那人是個老翁,口音奇怪,似乎並非我盛國之人。”


    聽說是外國人,何密不覺皺了眉頭。他國之人,且不說好不好找,便是找到了,也是不易處置的。


    何密問:“可著人去追了?”


    何大管家點頭道:“派了兩個人去,隻不知何時迴來。”


    何密笑道:“你辦事果然妥當。”


    “老爺不嫌奴才年老遲鈍便好。”何大管家謙笑道。


    何密若有所思道:“我這裏還有一件事要著你親自去辦。”


    何大管家大喜。


    何家人自矜自驕,並非善待奴仆的人家。哪怕何大管家已為何家奔走了一輩子,平日裏也算得臉,也時常警醒自已幾個前輩的下場。


    此次事情出了大紕漏,竟鬧到了順天府,大大的下了何府的臉麵,何大管家正擔心迴來後要受罰,或是被主人家厭棄,沒成想老爺不但出言安撫,還有重要的差事交給自己去辦。


    “老爺盡管吩咐,奴才這迴肝腦塗地也要給老爺辦好!”何大管家激動道。


    “好,你的衷心老夫是知道的。”何密柔聲道:“那便請你為何家死一死吧。”


    何大管家直覺一道寒意上來,睜著眼,半句話也說不出。


    何密仍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樣,耐心道:“我何家清名得來不易,更須小心維護。你這奴才雖則做事盡心,可惜有些驕狂太過……”


    何密正色道:“你這等奴才,我何家卻是不能養的。來人,把他拉出去打死,算是為那舉人陪個不是。”


    何大管家失色哀求:“老爺……”


    何密憐憫道:“罪不及家人,你的兒女還是可以繼續在何家做事的。”


    聽何密提到家人,何大管家沉默了。


    何密原想著用何大管家之死挽迴些聲譽,可惜並未如願。


    那舉人出身平民,是知道體諒些小人物疾苦的。他是不喜何大管家的蠻橫無理,卻著實沒料想到為了此事竟鬧出了人命。不禁大為後悔道:“早知如此,便忍下一口氣也罷,何苦害他性命。”


    又道:“此事明明官府已經審結,隻照著判詞辦便是,何家偏又私下處刑,難不成何家的規矩竟比之官府還高。何家號稱仁恕道德,孰想竟視自家奴仆如豬狗!”


    苦主都不忍,那些讀書人更加不忿,評道:“想那何管家雖則失禮,卻也是盡心為了主人家辦事,怎麽輕易就打死了?再者,奴仆狂悖,乃是主人家沒教好規矩,打死了他,便算主人家的規矩好了?遇事不思己過,隻拿著人命去填,大名鼎鼎的何家怎麽變成這樣?”


    有人怪笑道:“卻不是‘變成這樣’,何家原就有拿著人命填名聲的習慣。想當初何家大房差點成了皇子側妃的那位姑娘,還有一封休書名震天下的沈何氏,如今可都不在了。”


    眾人迴想,可不是嘛,往日裏凡是敗壞了何家聲譽的人,不是被何家私刑處置了,便是自盡了,如今竟無一存活!


    喧鬧聲漸漸止歇下來,眾人麵麵相覷。一個兩個以死謝天下那叫風骨,可一代代,一年年,但凡犯錯就用人命來填名聲,這樣的家族,除了陰森冷漠,還能給人什麽印象。


    良久,方有人歎道:“原隻知何家聲名斐然,心中多有崇敬之意。如今才知這份名聲是怎麽來的。人生在世,便有些錯誤,又有多少必須一死來償,難道連改過的機會也不給嗎?這次死去的隻是奴仆,以往的呢?難道不是何家自己的血脈?生在這樣的家族……”


    有人若有所思,輕聲問道:“若說敗壞家風,眾位可曾想到此事有何而起嗎?”


    “你是說那位何溪何二公子?”眾人七嘴八舌問道。


    “正是。”這人點頭道:“比起家奴驕橫,何溪在大同府鬧的那一出才是大頭。走一趟順天府就能打死了仆人,何溪——他在大同府遊街時,太子儀仗正好在那裏。”


    “哎呀,何溪這可是丟人丟到太子殿下麵前,何家還能留著他?”眾人開始疑心何家要對何溪動手了:“說起來,自大同府遊街之事後,可是再未有人見過何二公子了,他不會已經死了吧?”


    何密挽迴家族名聲的手段適得其反,還召來不少人有意無意地探問何溪的消息。


    “何溪在哪兒?我兒離家日久,老夫哪裏知道他身在何處?”何密怒不可遏。


    他兒子不少,能在學問上繼承自己衣缽的唯有何溪,大同府遊街事後,二皇子疑心何溪叛變,逼著何密下令暗中追殺何溪。


    因被自己人追殺,兒子早就翻臉逃了,如今眾人向他要何溪,他上哪裏找人去!


    乾清宮裏,邵英頗感興趣道:“這麽說,何家真的沒有何溪的消息?”


    驪珠恭敬道:“隻說在外遊曆,並不知確切地點。”


    “原來這世上還有教他們為難之事。”邵英冷笑道。


    “萬歲爺這話說的,”驪珠小心道:“那向密再張狂,也得怕萬歲爺不是?”


    “麵上恭敬,誰知道心裏想什麽!”邵英漠然問:“老二還與他們親近?”


    驪珠的頭更低了:“聽說二殿下常與何禦使喝茶。”


    “不知所謂。”邵英冷哼道:“他還想做幾年光頭皇子?”


    這話頭驪珠可不敢接,幹笑著轉言道:“要說,這沈七公子還真是機靈,嘖嘖,何密這迴可是栽了好大個跟頭——誰能想到隻是因為一個破碗呢。”


    邵英失笑道:“你可打探清楚了?果是沈栗?”


    驪珠笑道:“奴才問了霍公子,他與沈栗一起下的套,並未向奴才隱瞞。”


    邵英點頭道:“此子向來擅於以小博大,想來那碗是早備下的,他偏一聲不想,等待時機,此時才拿出來,給何密來了一個狠的。”


    “這時機選的實在是好。此時舉子們滯留景陽,正在群情激奮是,落一點兒油星就要著火,換個時間,可未必有這個效果。”驪珠轉了轉眼珠,輕笑道:“再者,這幾天舉子們都鬧著要上書,看著實在不像話,奴才覺著,何家這樁事一出,倒是讓那些人不再盯著會試舞弊之事了。”


    邵英懶洋洋道:“在對的時候做對的事,沈栗如今越發長進了,不枉朕與太子看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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