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中舉,讀書人就算是真正有了功名,即使不再參加會試殿試,也可以憑借舉人的身份混個師爺,小吏的差事,甚至爬到縣教諭、縣官的位置上,徹底脫離了“民”的範疇。從此,他們將屬於官吏階層,積年以後,混得好的就能成為統治者中的一員。


    一為慶賀國家有了新的人才,一為表示對這些未來官僚的歡迎,鄉試發榜的次日,會舉行“鳴鹿宴”來宴請新科舉人。


    這是個彌足珍貴的機會。


    進士的錄取率很低,對很多讀書人來說,成為舉人大概也就是他們在科考之路上能夠獲得的最高成就了。鳴鹿宴也是他們在這個階段能參加的最高規格,能最廣泛地接觸官僚和未來官僚的機會,說不定日後就要憑著此時所結交下的一絲同年之情來混個差事。


    而對那些對會試有期望的新科舉人們來說,此時是在坐師麵前表現的好機會。讀書人的宴會上總是離不開吟詩作對,嗯,需要好好對待,投其所好。若是能得坐師一句誇獎——隻要主持會試的主考不是坐師的政敵,會試被輟落的可能性就會很小,美滴很!


    順天府的鳴鹿宴是在國子監內舉行。新科舉人們按照自己的打算,表麵上溫文爾雅地、暗地裏風譎雲詭地忙活著,間或有互相下絆子的,揭老底的。但總體來說,大家都很高興。讀書的終於苦盡甘來,寒窗十載,如今算是有了前程。考官們鬆一口氣,鄉試平靜度過,沒惹出亂子,可以向皇上交差了,還能在履曆上添一筆。


    主考官是簡延誌,不過作為日理萬機的閣老,簡延誌的鳴鹿宴的興趣不大,匆匆走了個過場便離去了。剩下的考官中,馬司耀身為主官國家教育事務的禮部尚書,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主角。


    馬尚書很得意、很快活,很心中舒暢。區區一個鳴鹿宴自然不會讓馬尚書動容,但今日這鳴鹿宴上,嘿嘿,沒有沈栗!


    鄉試中,考官馬司耀和考生沈栗掐起來,讓馬大人痛心疾首的是,這一場架他沒打贏。


    丟臉了!現眼了!出醜了!


    馬司耀一口氣憋在胸中,這些天來都沒睡好覺!時常半夜忽然坐起大吼:“豎子敢爾!”嚇得馬夫人琢磨著是不是給老爺請個道士驅驅邪?


    昨日榜單出來,揭了糊名,沈栗不在其中!馬司耀努力調整表情,才沒有在同僚麵前失態,迴到家中跳腳大笑——馬夫人終於“確定”老爺得了失心瘋,一疊聲地叫兒子去請道士。


    沈栗!你也有今天!


    繞是你舌如刀,唇如劍,說得天花亂墜,也鄉試放榜一個排名!豎子,你落榜了!


    與考官爭執,若是最後能得個好名次,勉強能說此子性格張揚,日後多多曆練就是;一旦落榜,所有的過失都要你擔著。


    酒過三巡,馬司耀神思微醺,說起了君子。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馬司耀微笑道:“各位舉人不如在‘君子九思’中選題賦詩吧。”


    能在讀書人中脫穎而出的,或許觀念有差別,做事是奇葩,但至少也算聰明人。馬司耀和沈栗這一場口角早傳說的沸沸揚揚,雖則馬司耀是要求以九思為題,大多數人心思一轉,就知道馬大人所關注的重點是什麽。


    果然,以“恭”和“敬”為題的詩文,都入了馬大人的眼,被大嘉讚賞。


    有反應慢的,此時才明白過來。看別人得到讚揚,不禁心中焦急,一下狠心,索性做的更直白些,直接拍起馬屁:“所謂知易行難,讀書人俱知恭謹,然能時時、事事常省自身者幾何?此次鄉試,竟驚見有狂悖不堪者不服管束,於貢院之中,號舍之內喧嘩鼓噪,令人驚詫,令人厭惡。


    及至考後,方知此人乃秀才沈栗沈謙禮。噫,想此子曾做‘提攜玉龍為君死’之句,於我等讀書人中薄有聲名,又得以出入東宮,想是少年英才,孰知此人竟做此狂妄之態?


    嗚唿!誠令吾等讀書人羞於提起,又有何麵目朝見東宮也!”


    這段話說的文縐縐,字斟句酌,馬大人在座上聽得心花怒放,搖頭晃腦,擺手大笑道:“唉,沈栗這個後生啊,聰明勁兒還是有幾分的,可惜了,出身侯府,多多少少有些這個……啊,紈絝脾性,又貪玩了些。年輕人嘛,老夫身為長者,不會計較,此事以後也不要提了。然則,汝等都是棟梁之才,要常省自身,萬不可耽於享樂,更需謙虛謹慎。以免浪費了才華,否則便是再聰敏,也難免有落榜之恨。”


    底下有深恨自己沒搶到這個露臉的機會的,也有暗地裏不以為然的。那拍馬屁的洋洋自得,有和他交好的低聲道:“何苦出這個風頭,沈栗到底出身好,若是聽了你這番言語,他不能與馬大人如何,還找不了你的麻煩嗎?”


    馬屁君哼道:“鳴鹿宴一過,這沈栗的名聲就要臭到底了,哪個還要怕他?你不必多言,在下心中自有思量。”


    勸他的翻了個白眼。不管沈栗的名聲如何,他也是侯府子弟,你當人家隻會打嘴仗嗎?不用別的,等到會試時先找些閑漢打你個筋斷骨折,你還怎麽下場應試?便是報官也抓不住人的。道不同不相為謀,躲你遠點。


    馬大人興致上來,愈加滔滔不絕:“謙虛謹慎,既是立身之道,也是為官之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須知一念之差,則興廢萬戶。嗯,此次鄉試,若評策論,當以楊苧為首。”


    眾人都去看楊苧,隻見這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瘦削之人,皮膚微黑,長得倒是端正,聽馬司耀提自己的名字,慌忙道:“學生才疏學淺,不敢當大人稱讚,還是請大人評論眾位同年的文章吧。”


    馬司耀哈哈大笑:“好,年輕人就是該這樣謙虛。唔,之前楊公子生命不顯,大家都不熟悉他。不過,才學到了,就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其文章正如其人,步步謹慎,思慮周詳。策論寫到這個地步,其實可以直接拿來用了。便是簡閣老看了也是讚不絕口,老夫這兩天還尋思著要向皇上推薦呢!”


    眾位新科舉人驚唿一聲,紛紛用妒忌的眼神看向楊苧。向皇上推薦,這文章能得龍目一觀,此人日後豈不是要平步青雲了?有反應快的,已經開始向楊苧獻起殷勤來。


    隻見楊苧越發表現出惶恐之態,把謙虛謹慎的品德發揮的淋漓盡致,苦苦推辭馬大人的看重,言辭十分誠懇。


    馬大人越發讚賞道:“年輕人,就該如此恭謹!不必多說,老夫身為禮部尚書,自有向皇上舉薦英才之責,怎能讓國家錯過如此青年俊傑?”


    楊苧:“……”馬大人,求您不要這樣看重我!


    謄錄官楊菽曾私下裏囑咐過楊苧:“滿景陽都說沈栗必然落榜,因此他不中也無人會懷疑。那策論著實的好,正好拿來與你換了。隻是要記得,中舉後萬萬不可張揚,更不可將那文章在眾人麵前宣講,以防被沈栗聽說。他是什麽出身,什麽手段!若是出了半點紕漏,你我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那策論被拿到皇上麵前去,沈栗會不會知道呢?楊苧淚流滿麵。


    馬大人大讚:“好!竟恭謹至如此,果然至誠至性也。”


    楊苧:“……”馬大人,馬司耀,可饒了我吧!


    此次鳴鹿宴在馬司耀的主持下,差點變成了斥責沈栗宴。顧臨城不聲不響眯在一旁,心中琢磨著宴席散後要不要給禮賢侯府送個信兒,以免沈家報複起來傷及無辜。


    馬司耀正在口若懸河,指點江山,宮裏來人了:“宣禮部尚書馬司耀,順天府尹顧臨城……等人覲見。”


    小太監笑嘻嘻道:“諸位大人,萬歲爺宣召,快請吧?”


    顧臨城顫聲問:“公公,卻不知出了何事?老夫怎麽覺著皇上宣召的都是……”


    都是鄉試考官呀?一個沒落下,挨個點名。


    小太監眨眨眼:“哎呦,顧大人,這您可難為奴才了,皇上的意思,奴才一個小小內監怎麽可能知道呢?”


    馬司耀臉色蒼白,追問:“簡閣老也被宣召了不曾?”


    小太監點點頭:“奴才領命時,有人去宣簡閣老了。”


    完了,還真是一個都沒少!眾人心裏咯噔一聲,壞了,不是好兆頭啊。


    考官們都走了,鳴鹿宴頓時亂了套。


    新科舉人們麵麵相覷,心頭真如小鹿亂撞。若不是還勉強撐著讀書人的體麵,還真想放聲鳴上一鳴。


    在鳴鹿宴上把考官們拎走,擺明了是鄉試出了紕漏,這可怎麽辦?天也!怎生是好?


    倒也不怪眾人如此慌亂。科舉之事,隻要出了半點問題,都不會是小事。


    提起科舉的紕漏,眾人第一個反應就是舞弊案。隻要和舞弊兩個字沾邊,輕者成績作廢,重則要掉腦袋!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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