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虎符,在才經武的輔佐下,太子開始暗中調動兵將,布置大同防禦。至於偵緝丁、安一係的官員之事,便統統交給那浩勒和沈栗負責。


    沈栗仍是一副謙恭好學的姿態,無論做什麽都要向那浩勒“請教”,將老先生的好感刷得足足,饒是那大人天生一副鐵麵,見了沈栗也不由微笑以對。


    邢秋失蹤了七八天後,帶迴了一個人,何溪。


    “這豎儒倒是會跑,還移冠易服,裝成流民。可惜了,若是他扮成個書生,說不定底下人還真就疏漏了去,偏抹了臉混在乞丐堆裏,叫人一眼認出來。”如今安守道等人垮台,邢秋也不必再擔心讓人警覺,大大方方露出行藏。


    那浩勒奇道:“本官當年辦案時也見過易裝逃跑的,都是如邢大人方才所說,抹了臉裝個平民才好,卻不知那何溪怎麽反而被人察覺?”


    邢秋笑問沈栗道:“謙禮來猜猜?”


    沈栗微笑道:“學生雖與這位何二公子素未正式蒙麵,但何家之人卻也見過不少。想何氏乃累世大族,詩禮傳家,族中子弟號稱爭榮競秀,風采卓然——他們家的子弟能做謙謙公子,可為雅士騷客,甚至做得瀟灑狂士,唯獨扮作百姓是不像的,若是扮作乞丐……隻怕會令人有鶴立雞群之感。”


    沈栗在太原府逛書肆時會一眼注意到何溪,除了因為他無休無止地與人爭辯,最大的原因就是何溪所展現出的風度實在引人注目。明明養成一副陽春白雪的姿態,偏遮遮掩掩裝作下裏巴人的樣子,簡直是直白地告訴別人:快看我看我,我的來曆可疑。


    邢秋大笑道:“著啊!他們何家吃口米都得說是金蓴玉粒,喝口水就美之名曰甘露瓊漿,一個個養的比小娘兒都講究。還想著裝乞丐,這才是刷上金漆也做不成佛!”


    果然如沈栗所說,何溪身著破衣爛衫,又流離顛沛了這麽些天,渾身上下醃臢的不得了,偏偏舉手投足間就能讓人覺得這是一個落地鳳凰,淺灘遊龍。


    那浩勒歎道:“可見門閥大族到底是會養人,唯歎重於皮相而輕於德義,以至於金玉在外,敗絮其中。”


    何溪這些天真是把一輩子的苦都受著了,隻撐著口氣,盡力挺直腰背,昂頭道:“那大人此言差矣……”


    “何二公子來大同府做什麽?”沈栗忽然問道:“聽說你曾經與罪官安守道聯係,可有此事?”


    何溪被人打斷了話,不由愣了愣。他出身大族,別人或畏於何家權勢,或崇敬何家聲名,向來對他以禮相待,甚至恭敬有加,這些尊敬即使在他放棄出仕後也未稍減,甚至有更多人說他是賢士、隱士。這被人打斷話語的經曆,在他的人生裏還真是頭一次。


    不滿地看向沈栗,何溪輕蔑道:“汝是誰家子弟?竟至如此無禮!某再遇那大人辯解……”


    沈栗又一次毫不猶豫地打斷他:“何二公子,這裏不需要你辯解什麽,學生也沒有必要接受你的質問。正相反,今日你站在這裏,並無提問的權利,你隻要就我等的問題如實迴答就好。“


    何溪那世家公子的文雅笑容差點沒能維持住,僵硬道:“這位後生,你失禮了。”


    沈栗冷冷道:“容學生提醒一句,何二公子,如今你並非需要讓人以禮相待的世家公子,而是卷進三晉窩案的嫌疑人犯。”


    邢秋見何溪的臉色氣得已經發青,嘴邊微露笑意。那浩勒失笑搖頭。沈栗言辭鋒利是出了名的,何溪固然名聲在外,乍然之間對上他,也要吃個悶虧。


    沈栗卻是有意打斷何溪。何家人有個名聲,叫做“尤善清談”。再配合上他們的地位,一旦叫他們掌握的對話的主動權,那話題偏到哪去就看人家的意思了。要是叫何溪就何家門風與那浩勒糾纏下去,誰知道要辯論多久。


    那浩勒覺得何溪是條大魚,可以從他身上追查到二皇子與何家。但在沈栗看來,如今安守道死去,安寒略隻供出了曾經聽何溪挑唆送孫氏去沈淩家裏胡鬧,根本沒人能直接證明何溪曾經參與暗害太子。再者說,既然二皇子與何家能把暗害太子這樣的大事交到何溪手上,就說明何溪此人必然是有著在“必要時”犧牲自己的決心,那浩勒的打算十之八九要落空。


    因此在沈栗眼中,何溪如今已經是個死人,這幾天事務繁多,實在不值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沒錯,沈栗故意截斷何溪的話,就是為了打亂何溪胡攪蠻纏的節奏,意圖速戰速決。


    何溪的確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但在他的預想中,自己應該是壯懷激烈,在邢秋和那浩勒的陷害和威逼下侃侃而談,竭力辯白,最後蒙冤受屈之下,悲憤撞柱而亡。


    這是一個符合景陽何氏利益的體麵、尊貴、甚至是優雅的死法。


    但眼前這個年輕人偏偏是一副蠻橫無理的樣子。倒叫自己的設想進行不下去了。和這無禮的小賊申辯,豈不拉低了自己的身份!慷慨激昂變成閑漢掐架,還有什麽風度而言!難道說日後人們提到何溪之死時要說“與無賴子對罵落敗氣暈了頭撞死”?


    嗚唿!餘學富五車,才華橫溢,得皇子與父親信任,為了盛國和家族的未來棄學隱逸,出生入死,謀劃大事,如今竟連死也要死的不痛快嗎?


    沈栗望著何溪莫名悲憤起來的眼神,不耐道:“何二公子,請迴答我的話,你是否曾與安守道聯係。”


    何溪冷哼一聲,漠然不語。


    沈栗歎息道:“來人啊,何二公子身懷錢物,偏扮作乞丐討食,影響大同府民聲,把他帶出去遊街。哦對了,叫衙役們給他鳴鑼開道,讓百姓們看看這世家公子的風采。”


    那浩勒與邢秋差點噴笑出來。什麽風采?何溪如今還是一身乞丐服呢!


    這要是讓百姓們看著,大名頂頂的何家二公子,素有賢名的何溪蓬頭垢麵,一身破爛,好像半年都沒洗過澡的樣子……


    何家莫非已經窮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是這位二公子有要飯的癖好?


    雖然也有狂士放浪形骸,可名士也是“士”好不好?你可以赤腳散發,但你不能不洗澡啊;你可以絕食,但你不能捧碗求食啊,那什麽,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你可以狂放,你可以失禮,可你不能不要臉啊!世家的公子,讀書的清貴,朱門酒肉臭,偏要做乞丐,這不僅是丟自己的臉麵、何家的臉麵,這是給整個“士”的階層丟臉!


    今天何溪要是真就這樣“遊街”,死了都怕被人罵,何密就是再看重他,也得把這個不肖子孫逐出族譜以謝世人!


    沈栗頗有興致道:“嗯,何家前幾年才出了個名動天下的‘好大休書’,如今再來一個‘易裝討食’的公子,好啊,一門雙傑,男女都沾,何家的家風果然非同一般,非常人之所能想,之所能及。”說著,沈栗還一本正經的朝景陽方向抱了抱拳。


    名動天下?以何家的地位,出了這樣兩個名動天下,搞不好還要在史書上留一筆,遺臭萬年。


    就算何溪臉上抹著厚厚一層灰,眾人也能看出他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最後變得五顏六色。


    那浩勒與邢秋忍俊不禁,沈栗卻覺得這個主意甚好。何家與沈家現在不但是世仇,還是政敵,任何一樣兒都夠兩家子弟死掐了。這種仇怨可不是打打群架就完事的,失敗者搞不好要破家滅族。何溪得了機會就給沈淩下絆子,沈栗如今得了機會,也不會輕易放過何溪的。


    “快來,照我說的去辦。嗯,這樣,竹衣,準本筆墨,待我為何二公子書文以記之。”沈栗滿麵笑容道。


    邢秋到底忍不住了,一轉身捧腹大笑:“啊哈哈哈!何家的家風,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哈哈哈哈!”


    那浩勒頗為講究威儀,卻也忍俊不禁,隻好抬起袖子掩著嘴裝作咳嗦。


    “豎子!不當人子!無賴子!”何溪口不擇言罵道。


    沈栗隻當是耳旁風,隻催促道:“快快快,敲鑼的呢?”


    何溪徹底失去的了世家子弟的風度,跳腳道:“我是何家子?汝等安敢辱我!”


    “照沈栗的主意去辦。”忽然有人在門口道。


    眾人看去,卻是太子來了。


    何溪認得太子,驚道:“太子殿下,您說什麽?”


    太子也不理他。在三晉這幾個月隱忍的日子叫太子的心裏一直很是不悅。這是太子頭一次直麵臣子的惡意。在此之前,太子從來沒有想到過,世上還能有丁柯安守道這樣敢於明目張膽地威逼自己,甚至意圖操縱自己的大臣。


    而何溪,這個出身世家,暗中籌謀殺害自己,試圖影響皇位歸屬的人,則更加讓他厭惡。


    如是以前,太子抓到何溪這樣的人還可能將之押往景陽,等著三司會審明正典刑,但如今太子卻沒有那個耐心了。


    沈栗說的有理,在何溪身上十有八九是得不到什麽有力證據的,既然如此,不如叫吾出出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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