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懶洋洋向後一靠:“霍兄可還記得代縣別駕竇喜?”


    霍霜疑道:“這人不是丁柯他們一夥兒的嗎?”


    “丁柯的手下有自發自願的,也有為勢所迫的。”沈栗笑道:“先時竇喜雖然口口聲聲勸太子殿下移駕太原府,其實頗有些言不由衷。又有哪個貪官能狠心把自己餓成和災民一個樣兒?”


    霍霜冷哼道:“自願也好,被迫也罷,總之銀子他也拿了。既然有毅力苛待自己,為什麽不早些站出來!”


    沈栗淡淡道:“誰身後不是一大家子人呢,舍得自己的命,舍不得妻子兒女的命——前幾日緝拿丁柯時那大人就叫人去尋他,原還繃著,安守道一死,沒人能威脅到他妻兒了,這便拿出了名單。他倒也有心,記得清楚明白,倒比曲均那更詳細。”沈栗輕笑道:“說是隻求將功補過,不連累家人。”


    霍霜不悅道:“在下就煩這樣的,他的家人算人,百姓的就算草芥?好處拿著,還擺出一副迫不得已忍辱負重的樣子。代縣就沒餓死過人?他拿出份名單就想將功補過,受難的百姓能活過來?我就沒見過什麽樣的過能被功補上!


    謙禮,愚兄知你為人其實外圓內剛,那大人又是個嫉惡如仇的,怎麽就答應他的要求呢?”


    沈栗悠然道:“霍兄且平心靜氣。這世上從來報應不爽,便是咱們輕饒了竇喜,難道他就能過好日子了?丟官去職、家產抄沒、名聲也壞了,滿三晉的百姓都視他一家為仇寇,說什麽不累及家人!空留得命在,可未必比上法場痛快。”


    霍霜轉著眼珠想了想,點頭讚同道:“還是謙禮想的明白,他這也算求仁得仁了。”


    多米送上來時新點心,沈栗指著道:“霍兄嚐嚐,是殿下那邊賞下的。”


    霍霜老實不客氣,自案上扯了張紙,竟先包了一半去,看著沈栗驚異的眼神,嬉笑道:“自出行後旁的還好,隻是飲食著實粗陋了,還是殿下那邊帶來的禦廚手藝好。”


    沈栗搖頭失笑。霍霜有個玉琉公主輩分大,皇上格外優待,身為公主唯一孫子的霍霜雖然自幼也被嚴格教導,但吃穿用度上卻精細奢華不亞於皇子。出行後太子殿下自有隨行宮人伺候,沈栗等人不是經過戰陣就是皮厚耐勞的,唯有霍霜吃不得苦。


    “前兒還見霍兄去殿下那裏蹭食兒,今日怎麽就成了這樣兒?”沈栗道:“我這裏還有一些,一會兒叫竹衣取來。”


    霍霜愁眉苦臉道:“如今殿下不得閑,整日裏與那大人和才公公商量事情,愚兄哪好意思去叨擾?”


    說著,霍霜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自入晉以來,樁樁件件都少不了賢弟出謀劃策,怎麽如今賢弟倒躲了?咱們東宮伴讀來了三人,愚兄和鬱辰才疏學淺,實在不當用,湊不上去便也罷了。如今正是摘果子的時候,賢弟偏整日躲在這裏看狀子!”


    別人至少是春種秋收,說不定還要搶人的,沈栗倒好,隻管種樹不管收獲。


    如今好容易扳倒丁、安二人,正是應該大展身手的時候,自己和鬱辰是插不進手去,有資格去揮斥方遒的沈栗偏又退縮,別說去參與討論,簡直就是萬事不管了。


    這兩日連不成器的才茂都仿佛嚼了人參,一掃往日頹唐,整日裏東跑西顛地忙活著攢功績。自己和鬱辰兩人也時不時能得個緝拿罪官的差事,沈栗卻仿佛長在這廂房裏。霍霜心裏是半為沈栗不平,半為東宮伴讀這個群體不甘。


    霍霜狐疑道:“莫非……賢弟是被人排擠?”


    不能啊,那浩勒和才經武與沈栗不是一代人,前者是老臣,後者是新秀,不存在什麽衝突。再者沈栗出身侯府,又得太子看重,也不是能被人排擠爭功的。


    沈栗搖頭輕笑道:“學生該做的已經都做過了,現下卻是那大人和才將軍上場的時候。“


    霍霜恨鐵不成鋼道:“你這兩個多月來殫精竭慮就是等著讓別人摘桃子的?別的不說,你也是去過軍前的。去打安守道大營的時候,你哪怕拎著柄劍去轉一圈,好好的軍功不就到手了?這是你該得的,誰能說出個不字?為兄倒是想去呢,可惜,輪不到我。”


    沈栗微笑道:“霍兄忘了,愚弟從文。”


    霍霜翻著白眼道:“北狄的忽明王子是怎麽死的,聽說你下手挺利落?”


    沈栗但笑不語。


    此時竹衣取了點心過來,霍霜煩躁道:“都給我裝起來。”


    多米撅著嘴道:“我家少爺也吃呢。”


    沈栗見霍霜額頭青筋顯露,忍笑道:“我不愛甜食,快把與霍兄。”


    霍霜看著多米,長長哼了一聲,結果食盒,搖搖晃晃出門去了。


    多米見他走遠了,不服氣道:“咱們少爺好歹也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子弟,憑什麽就偏讓著他。”


    沈栗搖頭道:“不過是些點心,也值得!”


    多米嘟囔道:“也不能都拿去。”


    竹衣罵道:“眼皮子這樣淺,霍公子是太子殿下的表兄,又是咱們公子的好友。似你這樣,多少人都叫你得罪了!”


    多米辯解道:“是太子殿下賞賜的。”


    “太子殿下常常賞賜咱們公子,”竹衣道:“今天是點心,明兒還會有別的。”


    沈栗喚道:“去吧那摞子狀子拿來我看。”


    多米連忙去搬過來。見沈栗悠哉遊哉又去讀狀子,多米小聲道:“少爺,其實小的覺得,霍功子說的也有理。如今外麵正鬧得歡,您好歹該得些功績。”


    沈栗搖頭輕笑道:“我自有打算。”


    多米還欲再言,竹衣上來一把拉住他,對沈栗道:“奴才想著還有活計沒做,先告退了。”


    沈栗點點頭,看竹衣揪著多米出了房門。


    搖頭失笑,順著窗子向外看去,果然,竹衣將多米拽到遠處罵道:“少爺做什麽事還要向你解釋?你算哪棵蔥!我知道你,少爺沒讓你簽身契,你就覺得自己和一般奴才不一樣。自打入晉,尋到了舅舅更是飄起來了。今日我告訴你,再敢在少爺麵前放肆,我先打你個狠的!”


    竹衣與多米有半師的情分,故而多米雖然性格固執,倒也聽得進去竹衣的訓導。隻囁嚅道:“我隻是聽了霍少爺的話,覺得有些道理。”


    竹衣恨道:“霍少爺的話是說給少爺的,你一個隨從隻管聽少爺的話就成了,你覺得?誰需要問你的意見了?”


    沈栗搖搖頭,輕輕關上窗子,迴身坐下思量。竹衣訓斥多米,是因為恪守仆人的本分,但他心中未必就沒有看法,大約也在奇怪自己為什麽到了此時反而不肯出頭了。況且,落到自己身上的功績也是禮賢侯府的功績,自己不去爭,禮賢侯府得的就少了。


    伸手鋪平紙張,沈栗提筆給沈淳寫起家書。


    沈栗從文,是禮賢侯府由武轉文的開始,這個安排也合了皇帝的意。畢竟,邵英如今對軍權看的越來越重,而禮賢侯府在軍中的勢力過大,邵英是絕對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家族繼續承襲武道的。


    沈栗幾年前殺死忽明,得了軍功,說起來是為了救父,加之那時年紀還小,邵英不會放在心上。可如今呢,沈栗再如霍霜所說,跑去混軍功,邵英會怎麽想?你沈家由武轉文是假的?做給皇帝看的。還是說你們家要來個文武通吃?


    畢竟是封建王朝,就算立下再多功績,也得皇帝看你順眼不是?皇帝覺得一個臣子行,那他有可能不行;皇帝認為一個臣子不行,那他這輩子肯定不行——除非他有能力換個人做皇帝。


    再者說,自入晉以來,沈栗參和的事已經夠多了,總得給別人留點餘地。畢竟,沈栗如今還沒有正式出仕呢,活都叫他做了,爭上一個頭功,他自己倒是風光了,那浩勒和才經武的麵子要往哪裏放?正正經經的堂上官,宦海浮沉多年,到頭來及不上個毛頭小子,皇上看重的朝閣重臣比不上東宮伴讀,兩位大臣要是沒慚愧的抹脖子,迴頭得恨沈栗到死!


    最重要的一點,此次入晉的初衷可是為太子刷聲望來的。沈栗前頭做了多少工作,費了多少苦心,太子和眾位大臣心裏有數就行了。此次蕩滌三晉,清理官場,安撫災民,應該是太子殿下英明決定,刑部侍郎那浩勒與騰驤左衛都督才經武尊太子令才動的手。總之,最高榮譽歸於太子殿下,其次是皇帝派來輔佐太子的兩位大臣。至於東宮的三位伴讀,那是作為儲臣過來見世麵的。太子殿下如今還需要皇帝教導,伴讀們也還稚嫩。


    這才是符合皇帝心意,能被朝臣們接受的結果。


    沈栗應該站的最佳位置,恰恰應該是伴讀中靠前。他隻要勝過霍霜與鬱辰,成為太子眼中最能倚重的伴讀就好。霍霜沒有意識到,沈栗的競爭對手不是那浩勒與才經武,而是同為伴讀的自己和鬱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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