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訝然。


    他早就對萬墩兒一家起疑,隻是沒空出手來細查。說到底,不過是幾個奴才,有身契在手,發句話把人圈到院子裏不準出去,就算是來者不善,他們也沒機會作妖。他本來計劃著到等開始清算丁柯時再著手調查萬墩兒等人的,沒成想才茂這個終日迷糊的竟自己發現了端倪。


    沈栗認為萬墩兒一家是小事,對才茂來說卻是了不得的大問題,被迫收了萬大丫這個童養“妾”被才茂視作奇恥大辱!雖然諸如才茂之流的紈絝看起來十分的“不要臉”,老大不小還自稱孩兒,對著侍衛撒潑耍賴,抱著緇衣衛指揮使的大腿求饒命,其實不然。正相反,這些紈絝們是很講究麵子的,隻不過他們所追求的臉麵與一般人稍有不同,說白了,就是三觀不正。


    收了個黑唿唿,矮矬矬,醜了吧唧兼力大無比小小年紀就可以騎在自己身上揍的“童養妾”,日後迴了景陽,豈不是要被小夥伴們笑死!打從萬大丫進了院子,才茂心裏就不舒坦。


    說來也巧,沈栗等人這段時間拉著才茂教貧民做雪屋,才茂愛偷懶,沒事就溜邊,結果叫他聽見一個流民被人叫做萬墩兒!


    因為他如今有個向丁柯傳遞假消息的任務,才經武曾經警告過他小心萬大丫,才茂本就不待見她,聽說萬家有疑點,自然會更加關注。他知道大丫一家原籍在大同,萬墩兒這個名字又少見,辨識度高,這迴不經意間聽到一聲,立時就注意到了。


    把人叫過來一問,這個人偏又自稱萬十一。才茂自然不會輕易罷休,反複追問,又嚇又騙,這個人才說了實話。


    這個人確實是叫萬墩兒,隻是後來把姓名賣給了萬十一,兩人互換了身份!


    一個貧民的名字怎麽還值得一賣呢?萬墩兒小時候家境還算過得去,念過幾天書,還參加過一次縣試,在貧民裏算是上等人了。可惜,後來家境敗落,別說繼續讀書,吃口飯都成問題。這萬墩兒有個堂弟名叫萬十一,心眼比他靈巧,日子還能對付下去,時不時半個菜餅子一碗湯地接濟他。後來萬十一窮急了眼,也不知怎麽就叫他尋麽出個機會,說是得了大官家裏管家的青眼,能到富貴門裏混飯吃。


    對飯都要吃不上的人來說,能到大官家裏做個奴仆也算好事,所以,這個機會也是有競爭者的。萬十一腦袋一熱,把藏在胸口的二兩銀子給了萬墩兒,求堂兄與他互換身份。萬墩兒考過縣試,雖然沒過,也算是讀過書的人了,要是頂著他的身份去競爭一個奴仆的崗位,豈不十拿九穩?


    時常接濟自己的堂弟苦苦哀求,萬墩兒也自忖日後飛黃騰達的可能性基本沒有,二兩銀子的誘惑下,萬墩兒變成了萬十一。


    萬十一成了奴仆,跟著大官遷走了,大約怕萬墩兒後悔找上門去,索性斷了聯係。由於“萬墩兒”這個名字已經因為賣身為奴,被官府注銷,真萬墩兒便隻能以萬十一的身份活下去。故此,雖然鄉親們都習慣於稱唿他的本名,但在麵對官吏們時,他使用的還是萬十一這個身份。


    才茂一聽就跳腳了,合著沈栗院子裏那個萬墩兒一家真有可能是假的!他又細問了兩句,這個萬墩兒確有一個妹妹小時候走失了,才茂一拍手,十有八九,眼前這個流民才是多米的舅父。


    合著自己那個童養“妾”不但長得醜,還是冒牌貨的後代!嗚唿,不可忍——找沈栗去。


    聽過了前因後果,沈栗也不由感歎,怪不得以前托沈淩在大同找了好幾年都沒找著人,合著還有這麽個緣故。身份都沒了,沈淩按戶籍去查,哪裏能找得出。


    邢秋對這些雞毛蒜皮不感興趣,又威脅了一番才茂,順著地道離開了。沈栗則叫上多米、竹衣,跟著才茂去看“萬十一”。


    雖然一路上沈栗並未向多米解釋才茂的發現,但見到“萬十一”時,多米心中立時有了預感。


    沈栗與竹衣也非常驚訝。他們是見過多米阿媽的,這個“萬十一”簡直就是個男版多米阿媽,長得太像了。


    沈栗與方鶴等人對萬墩兒一家的防備多米早有所覺,如今見了這位“萬十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抖著手掏出當日相認時萬墩兒拿來作證物的銀鎖遞與“萬十一”看。


    “萬十一”驚訝道:“這不是小人的銀鎖嗎,怎麽會到了這位公子手裏。”


    “我不是什麽公子,”多米木然道:“這銀鎖是一個叫做萬墩兒的人給我的。”


    “什麽萬墩兒!果然是他拿走的。”“萬十一”不認得這幾個人,隻氣唿唿向才茂道:“當日那殺才用二兩銀子買了小人的身份,他離開大同前迴去看過小人一次,結果等他走後,這個銀鎖就不見了。殺才!他大約是心疼那二兩銀子,才偷了小人的銀鎖抵賬!”


    沈栗與竹衣麵麵相覷,哭笑不得。


    “這銀鎖該是我舅父的,”多米紅著眼道:“我阿媽原也有一個。”


    “萬十一”呆滯了半晌方才想明白:“你是我那走失多年的妹妹生的兒子?碗兒呢?她在哪?”


    多米紅著眼道:“家母已經仙逝。”


    “萬十一”沉默一會兒,傷心道:“我娘生了六個孩子,隻活下兩個,如今碗兒也去了,都是我害了她。”


    沈栗道:“好教這位老伯得知,如今我這隨從已經找到一個自稱是萬墩兒的舅舅了,如今加上您,孰真孰假卻不好分辨。”


    “是不是那個換了小人名字的殺才?”“萬十一”又氣又急道:“他是假的!您看看我的臉,小人兄妹兩個長得十分相似,那殺才長得不像!”


    “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很多,”沈栗淡然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都可能長得一樣,單憑一張臉說明不了什麽。”


    “還有,還有人證,等小人到老家去找鄉老作證。”“萬十一”轉頭看向多米道:“我不在乎你是否認下我做舅舅,看你穿戴,想是衣食無憂的,也不需要一個像我這樣身無分文的親戚。但你決不能誤認那殺才,他不是好人,小心他日後害你!”


    多米不由有些動容。認下萬墩兒一家後,多米為他們承受了很大壓力。萬家的不識禮數,非把女兒賴給才茂做童養“妾”,每日裏向他刮錢財,又愛犯口舌,連累自己漸漸被少爺疏遠。萬墩兒對這些心知肚明,偏偏裝聾作啞,由得自己為難。


    多米失去父母後,把親情看的太重,因此當初沒怎麽遲疑就認下了萬墩兒一家。但他把親情想得越好,接觸萬墩兒後就越失望。多米常常被沈栗帶在身邊曆練,許多事是看得清的,萬墩兒一家對他隻有利用,根本沒把他當親戚看,甚至有時還防備他。而今日這個“萬十一”隻不過剛剛相見,甚至還沒和自己相認,卻先想著叫他小心。


    沈栗仍然搖頭道:“還是不夠,人是可以被收買的,誰能保證你找來的人說真話?”


    “萬十一”啞口無言,急躁地走來走去,忽然喊道:“牙印!你娘胳膊上是不是有個牙印?那是我咬的,我們倆爭果子吃,後來急了向她左臂上咬了一口,結果她跑了就再也沒迴來。這件事我迴家沒敢提,誰都不知道。”


    多米閉了閉眼,攥緊腰間刀柄迴頭就要走。


    “別介,”才茂急忙上前攔著:“你往哪兒去?”


    多米兩眼發紅道:“去宰了那個騙子!”


    “哈哈!”才茂什麽都顧不得了,仰天大笑道:“果然,那個是假的。走,我跟你一起去!那個什麽萬大丫,我是一點兒都不能忍了。哈哈!蒼天有眼。”


    “不行。”沈栗道:“現在不行。”


    “為什麽?”才茂怪叫一聲。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發現的秘密,如今好容易有了理由趕走萬大丫……才茂怒視沈栗:“別以為在下不敢動手!”


    沈栗悠然道:“學生雖然不才,但才公子大抵是打不過學生的。”


    沈栗畢竟出身禮賢侯府,祖父父親都是武將,就算他從文,沈淳也沒打算叫他“文弱”下去,刀馬是不需學了,普通的拳腳還是學了幾套,對付高手沒希望,打個地痞閑漢還成——才茂的武力值大約還不及個地痞。


    沈栗吩咐多米:“先給你舅父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下來。此事先不要聲張,更不要在那一家麵前露出馬腳來,做得到嗎?”


    多米點頭道:“小人聽少爺吩咐。”


    萬墩兒好歹還有老婆兒女,“萬十一”孑然一身,手中隻有兩身破衣衫,一塊包袱皮,神情激動地跟著外甥走了。


    沈栗迴過頭,見才茂正拚命地翻白眼,失笑道:“還請才公子再忍耐一時。”


    才茂雖然不知沈栗為什麽攔著他,但他也明白眼前的少年不會無的放矢,雖然心裏不悅,倒也沒有試圖撒潑:“一時是多久?”


    “很快。”沈栗輕聲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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