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有前世的曆練,做事圓滑周到,什麽能想到頭裏。但凡認識他的人,隻要不是一開始就和他對上,或和他有著無法調和的立場問題,和他的關係都不錯——這小子就是不主動去討人喜歡,也會教人覺得他為人很好。


    丁同方一個被繼母圈在深宅裏長大的少爺,見識過幾個人?又有幾個人能記得上沈栗會做人?上次沈栗登門時沒來得及和他說上幾句話就碰上婆子留飯之事,兩人並未怎麽相處。而這一迴他們悠悠然出了門,邊談便逛,等到找了牙人,被介紹到一家木器行時,丁同方已經把沈栗引為知己了。


    木匠拿到圖紙,看丁同方出來進去都要人背著,自然明白這圖上的東西是做什麽的。


    “此物可是為這位公子準備的?”木匠問。


    沈栗點頭笑道:“此物名為輪椅,你就按照我這世兄的身量打造便是。這圖紙簡陋了些,可做得出來嗎?”


    木匠想了想,點頭道:“看意思是在輪子上坐個椅子,這東西看著倒是簡單,隻是細節處還得仔細琢磨,小人也不敢保證做出來就能合乎人意。”


    “不妨事,你先做著。這東西從沒見過,在下也不指望一次就能做成,你慢慢琢磨便是。”丁同方聽說有望成功,心下激動異常。


    沈栗示意竹衣遞銀子:“若手上沒有推不掉的活計,還請先顧著這個,試做的費用、木料錢都由我們出,還請多多費心。”


    木匠看著沈栗二人的氣勢排場不似平常人,出手又闊綽,連忙躬身道:“二位公子盡管放心,小的會把手中活計交給徒弟,專心琢磨這輪椅的製法。家父當年也是熟手,隻是年歲大了收了手,小的這就請家父一同研製。”


    丁同方笑道:“好好,若能製成,必有重謝。”


    木匠有些遲疑,似有話說。


    沈栗問:“可是有什麽為難?”


    木匠磕磕巴巴道:“這個……小的鬥膽一問,公子這張圖紙可能賣與我家?”


    沈栗一怔,恍然笑道:“不過隨手一畫罷了,隻是有個樣子而已,其實算不得正經圖紙。若論製法,還要你們慢慢試。這樣把,若是你們能做得出來,這張圖就歸你們了。”


    木匠喜道:“多謝公子,若能做出來,公子要的輪……輪椅小的免費送上。”


    沈栗點頭:“可以,此事一言為定。”


    木匠收了圖紙,又推薦道:“小店經營木器,大到浴桶,小到玩具,應有盡有,公子若有興趣不妨逛逛?”


    沈栗看看丁同方:“浴桶家什就算了,世兄難得出來一趟,買些玩器迴去消磨時間也好。”


    丁同方點頭道:“看看稀奇。”


    丁同方的小廝被沈栗嚇怕了,生怕湊得近了再被他挑出毛病,遠遠躲著。竹衣在近前前聽說丁同方要瞧新鮮,他本就是有眼色的,這幾年又跟著沈栗越發機靈,立時上前背起他。


    丁同方還要推辭,竹衣笑道:“丁公子莫要客氣,您那小廝又瘦又小,隻怕不太能負重,恐他半途沒力氣再摔到你。”


    丁同方想到那小廝平日裏背著他幾步一喘的樣子,赧然道:“如此麻煩尊駕。”


    竹衣忙道:“丁公子言重。”


    沈栗便與丁同方二人慢慢在木器行裏閑逛,那木匠知道他們隻為打發時間,也不上前叨擾,由得他們自便,隻囑咐個小夥計遠遠伺候著,待沈栗二人叫他是再過去介紹貨物。


    丁同方見木器行的人離得遠了,方低聲問沈栗道:“那圖紙明明是賢弟拿出來的,為何輕易與人?著人開個生意豈不是好?”


    沈栗笑道:“一則,咱們是提供了個想法,但輪椅具體怎麽做還要人家慢慢琢磨,這是兩家都出了力的,而且東西做出來也容易仿製;二則,輪椅這東西用的人少,本來獲利就不多,世兄再想想都是什麽人需要輪椅?無非都沾著老弱病幾個字,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以此物獲利並不好。”


    丁同方恍然,鄭重道:“的確如此,咱們官宦人家,頭一個要注意的就是風評,左右也不是缺銀子的人家,何苦計較這蠅頭小利?是為兄想的差了。”


    沈栗笑道:“世兄也是為了愚弟打算。”


    這木器行規模不小,也有做的精巧的玩具,沈栗便撿著魯班鎖之類慢慢細挑。


    埋頭看了一會,竹衣輕聲道:“少爺,您看那邊穿灰藍粗布短衫的。”


    沈栗順著竹衣示意看去,見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一步一挪,向自己這邊靠近。


    見沈栗幾人發現他,那人也不驚慌,隻向外看了一眼丁府仆人,見他們沒有注意這邊,便攤著兩隻手示意自己沒有危險,幾步靠過來,低聲衝著竹衣背上的丁同方道:“丁三少爺,您想知道您親生母親和二哥是如何死的嗎?”


    沈栗原以為此人是衝著他來的,沒想到他直奔甚少出門的丁同方,出口還是聽起來關乎丁府秘辛的事。


    見丁同方瞬間激動起來,沈栗忙擺手示意他冷靜,轉頭對那人輕聲道:“我見你避著丁府仆人,想來是怕人看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拿著這錠銀子,去富蘊樓以沈栗的名字定兩個包間,你先進其中一個,把另一間留給我們。”


    那人知道沈栗是教他用這個方法避開人,點點頭,拿著銀子走了。


    沈栗又低聲囑咐丁同方沉住氣,招唿夥計過來結賬。與丁同方向著富蘊樓趕去。


    因帳記在沈栗名下,那人便毫不客氣點了一桌子好菜,專揀貴的挑。沈栗叫竹衣引著丁府下人在開了一桌,盡情享用,便輕易調開他們。


    待沈栗與丁同方打開另一個包間的門時,那人已經掃光了杯盤,還抬頭打了個飽嗝。


    沈栗失笑,招唿道:“來,我們重新上酒菜,繼續吃。”


    那人點點頭,道:“聽貴人安排。”


    待酒樓夥計收拾好,重新上好菜,沈栗推拒了夥計介紹的歌女,向丁同方道:“此時恐怕關乎貴府秘辛,愚弟不便細聽,世兄……”


    丁同方一把拉住沈栗道:“賢弟也知我在家中沒有主力,見識又少,還請賢弟留下幫我拿個主意。”


    原本別人家事的確不宜旁聽,但沈栗巴不得丁府能亂起來,聽這人的話音,丁柯先妻怕是死的蹊蹺,說不定就會成為丁柯的罪證,沈栗自然是想知道的。


    又裝作遲疑一會兒,丁同方又出言挽留兩次,沈栗便歎道:“也罷,世兄過得實在苦了些,愚弟便失禮一次吧。”


    丁同方謝道:“多謝賢弟,還請賢弟為我籌謀。”


    沈栗點點頭,看向那短衫漢子道:“卻不知這位兄弟貴姓?”


    那人道:“不敢同貴人兄弟相稱,小人姓桂,窮人家沒個像樣的名字,按排行喚作桂大。”


    沈栗笑道:“這名字雖普通,卻也出眾。桂出姬姓,乃是周王胄的後裔,桂字多才秀氣,主中年隆昌;大字也好,清雅榮貴,做名字時,也主中年富貴。”


    桂大已經三十多歲,按古代眼光來看,可不正好要到中年。聽沈栗這麽一說,頓時覺得自己嫌棄了半輩子的姓名真是吉利,看來自己前半輩子受窮,隻是因為時候未到而已,不覺喜笑顏開道:“貴人果然博學多才!唉,您說的真準,小人半生受苦,卻不知何時能轉運?”


    沈栗心下暗笑,這桂大雖盡量穿著整潔,但衣服都是粗布所製,細看袖口還有磨損。加之沈栗二人其實與他不過前後腳來到富蘊樓,這麽短的時間內,桂大就能迫不及待地消滅一桌子酒菜,憑他那個餓死鬼投胎的吃法,也可看出其人境況不好。


    至於中年富貴,不過是沈栗托詞,這桂大眼見這就是來與丁同方賣消息的,碰上沈栗和丁同方手裏撒點銀子,對他來說也是一場富貴了。


    沈栗裝作替他盤算道:“你早該轉運了,至今不好,還是因為名字的問題。”


    桂大疑惑道:“那小人這名字到底好還是不好呢?”


    沈栗一本正經道:“名字是好的,不過用的不好。你要知道,‘大’這個字常人難受,就是說一般人的命格壓不住,所以反而對你有妨礙。”


    桂大著急道:“這可怎生是好?”想到自己的富貴竟沒壓住,桂大心裏火燒火燎。


    沈栗安撫他道:“無需著急,找個字替了它就是。”


    “那,公子看什麽字好?不會把小人命裏的富貴也改沒了吧?”桂大眼巴巴盯著沈栗,遲疑道。


    沈栗笑道:“這怎麽能?不過是避諱而已。嗯,《易》雲‘大有。’大有,包容豐富之像。就用豐字吧。”


    桂大聽沈栗掉了半天書袋,雙眼早化作蚊香,隻歡喜道:“那小人以後就喚作桂豐了。多謝沈公子。”


    沈栗搖手笑道:“難得與桂兄有緣相見,不過舉手之勞,不當一謝。”


    桂大,不,桂豐自覺沈栗和藹可親,與一般富貴人家少爺鼻孔看人不同,又肯與他稱兄道弟,還親自替他改了名字,頓時對沈栗親近起來。


    “小人承公子改名之恩,倒不好與少爺打哈哈了。小人明白二位少爺急著知道丁家先夫人的事,您別急,小人這就給二位細細的講。”桂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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