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吩咐過身邊的近侍,自覺做足了萬全準備的皇太極換上一身常服,沿著小路慢慢悠悠地朝錦華殿的小花園走去。


    錦華殿雖然是後宮中離崇政殿最近的宮殿,卻一直棄之不用,這皆是因為在努爾哈赤在位時期曾經有兩個寵妃在此接連暴斃,從此便被宮中眾人暗中忌諱所致。但這人沒了,整個宮殿卻依然屹立,縱然當初的寵妃已經香消玉殞,但當初她們豔冠後|宮時精心布置的一切都仍然存在。這座閑置的宮殿雖然因為缺少了人氣和打理外表略顯淒涼,厚厚的塵埃之下卻依舊華美奢靡,就連宮殿後麵無人照料的小花園也仍舊花繁葉茂。


    小小的花園裏四季飄香,除了它自身的秀美,也因為它遠離宮中暗湧與朝中輒軋的清幽,讓它成為了皇太極心內的一片淨土。每當心緒煩雜的時候,皇太極都會一個人漫步在花香中享受難得的靜謐,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小花園中,看一看那些少了人工精雕細琢的修剪、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肆意生長的花草顯示出旺盛生命力,皇太極心中就會多些感慨,感慨過後多了些體悟的皇太極也總能讓自己的心堅毅起來。


    然而現在,情竇初開的皇太極願意嚐試愛情,那種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甜蜜的折磨值得他打開自己的心,放他的意中人進入他的淨土,從此相知相守。


    皇太極漫無目的的在花園行走著,他麵上雖然不顯,眼神中卻透露出五分希冀、三分急切和兩分猶疑。終於,在遠遠看到一個纖細的側影時,皇太極的步子緩下了來,輕輕的從肺中吐出一口濁氣,神情一下子欣然起來。


    腳步略微停頓一下,皇太極微笑著悄悄走近那個正抬頭呆呆仰望著一樹繁花的女子,隻見那女子眉頭微皺、身材單薄,巴掌大的小臉在那樹絢爛的桃花下格外惹人憐惜。


    “終於找到你了!”皇太極的聲音中帶著顯而易見的驚喜,他加快腳步向海蘭珠走去。


    “啊!”海蘭珠被身後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下意識的轉身退後,企圖把自己藏在樹後。


    見自己驚擾到了佳人,皇太極歉然極了,他立刻補救道:“對不住,我嚇著你了嗎?我找了你好久,剛剛看到你實在是驚喜的很,你別怕,我,我並不是壞人。”


    海蘭珠聞言小心翼翼的從樹後探出頭來,她微微喘著氣,眼中還帶著幾分驚魂未定,看著皇太極怯生生的道:“是你!”


    “是我,”想不到上次的驚鴻一瞥之後海蘭珠竟對自己還留有印象,皇太極頓時心情大好,他微笑著慢慢走近海蘭珠,輕聲問道:“你還記得我?”


    海蘭珠低下頭,張口正欲言語,突然想起極力鼓動她出門散心的侍女惠哥在她手心裏寫下的那幾個字,一時間拘謹不安起來,隻得勉強道:“我,我,你尋我做什麽?我上次得罪了你,我給你賠不是!”


    皇太極聞言覺得好笑,又思及海蘭珠的遭遇,心中不禁又生出萬分憐惜,便和藹地說道:“是我兩次嚇到你了,對不住的是我,你又何必賠什麽不是!”


    “不用,不用,”心知對麵男人身份的海蘭珠惶恐極了,她連連擺手道:“您是好人,是我自己個膽子小,怪不得您。”


    見慣了或百依百順或驕傲自得或性如烈火的女人,猛然間碰到這麽個小兔子般嬌怯的美人,皇太極也難免新奇,他聞言哈哈一笑,轉過話頭明知故問道:“在宮裏不常碰到你,你是哪個宮的親眷吧?”


    海蘭珠臉色微黯,答道:“大妃和側妃娘娘仁德,邀我進宮小住而已。我身份低微,哪能還不知足的仗著攀親帶故給人家添麻煩。”


    “原來你就是大妃的侄女,大玉兒側妃的親姐姐啊!”皇太極笑道:“大妃是長輩叫聲尊稱倒也罷了,大玉兒側妃是你妹妹,怎麽還一口一聲的喚作側妃娘娘?一家人還如此拘禮,豈不是顯得生分?”


    海蘭珠聞言搖了搖頭,咬著下唇道:“曾經也許是一家人,可現如今我,我這樣的身份,實在是不敢高攀的。”


    “你這性子啊,實在是太纖弱了。”見海蘭珠如此自苦,皇太極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頓時想上前握住她的手好好安慰一番,但又怕唐突了佳人隻得忍住,他放緩語氣柔聲道:“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到底是科爾沁的嫡出格格,什麽身份低微的話可不要再說了,就是比起大玉兒,咳,大玉兒側妃,你也不差什麽。對了,你如今在端儀宮還住得慣嗎?缺什麽,隻管跟大妃言語,她到底是你的親姑姑,可別因為見外委屈了自己。至於大玉兒側妃,她還是太年輕了,有疏忽的地方,你多擔待她些,但別為這些苦了自己。”


    “不,不,側妃娘娘處處周到,待我是極好的!”海蘭珠急忙辯白道,“多謝您的寬慰,隻是這樣的話可萬萬不能再說了,若是讓別人聽到,還以為我對側妃娘娘有什麽不滿呢!都是我麻煩人家,還哪敢挑三揀四惹人厭煩。想必您是很有身份的人,說什麽都不怕,可我,我卻······您若是真心為我好,可一定不敢再說這些犯忌諱的話語!”


    皇太極見狀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上次小玉兒在禦前的句句譏諷,心中頓時對大玉兒起了幾分懷疑。看著海蘭珠欲蓋彌彰的樣子,皇太極倒是生出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慨,隻不過轉念又思及海蘭珠如今寄人籬下的境遇,對其時時小心處處謹慎的性子倒也生不出怒意,反而更添幾分迴護之心。


    “禦花園裏花團錦簇,這時候最是熱鬧,你怎麽不教奴才們領你四處逛逛,反而到這裏來了?”


    海蘭珠搖了搖頭,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衣袖迴答道:“不,不必麻煩了!這兒,這兒很好,很安靜。我,我一個人待慣了,不慣與人說笑的。”


    皇太極見狀不免心疼這個命運坎坷的女子,隻是這會兒能說的話都已說完了,不能說的話,如今又還不到該說出來的時候。他有些猶豫,欲走不舍,欲留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便隨口瞎扯道:“今兒個有沒有興致賞花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的花開的才叫好! ”


    海蘭珠聞言一怔,她自幼性子敏感多思,見皇太極和藹可親、又一直隱瞞身份裝作平常人和她閑聊,哪能猜不出來這位大汗分明是對自己有意思,這麽一迴想,這場巧遇隻怕是早就安排好的。


    能讓大金國的汗王如此費心設計,海蘭珠不禁生出一絲從未感受過的自得來,她腦海裏不由自主的迴想起塔娜妹妹的勸說來:“姐姐,你還年輕,總不能為了個人渣守上一輩子寡。這次來盛京,便不要走了,好好尋個知冷熱的人疼惜你才是,要是遇上幸福,可一定要抓住啊!”


    眼中閃過大玉兒那天真又嬌媚,一看就是養尊處優被人捧在手心嬌養的樣子,又閃過自己遍體鱗傷、萬念俱灰的模樣,海蘭珠暗中咬咬牙,放下心中的膽怯和顧忌,大著膽子從樹後走出來,對麵前的男人羞澀地說道:“我,我哪裏懂什麽賞花賞草兒的,上一迴也不過是偶然有些感觸罷了。”


    沒想到自己隨口的話竟能引來佳人的迴應,皇太極連忙問道:“什麽感觸?”


    “人就像花兒,有的人是國色天香的牡丹,有的人是出汙不染的白蓮,有的人是妖嬈嫵媚的桃花,有的人是空靈雅致的蘭花,有的人是豔麗無雙的芍藥,有的人是高潔傲霜的菊花······每一種都是那麽美麗、那麽迷人,可是不是人人都能那麽好命能成為這樣的名花兒的。”海蘭珠苦澀地輕聲道:“有些人,注定就生成了路邊的小野花兒,沒有人疼,沒有人愛,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又哪裏有人會去費神瞧上一眼?”


    “是啊,名花尚且看不過來,世間俗人又怎麽會去關注什麽不知名的小野花呢?”皇太極聞言也頓生感慨,他看了一眼略帶傷感的海蘭珠,突然得意的笑了,語含玄機的迴答道:“經亂花迷眼,終返璞歸真。可你怎麽知道萬花過盡的俗膩之後,沒有人會欣賞小野花清純天然的美?”


    海蘭珠聞言心中一震,袖中是雙手緊握成拳,麵上卻絲毫不敢顯露,她偷偷的抬起頭,語帶迷茫的自語道:“真的嗎,會有人費心看它瞧它嗎?”


    見過太多要求名分地位、要求錦衣玉食、要求華服美裳的女人,也因為這個愈加顯得海蘭珠與眾不同起來。皇太極被這個自覺卑微卻如此容易滿足的女人打動了,他從海蘭珠身上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這個隻看得見他本人而非身世頭銜權勢的女人,簡單而且易懂,就像是一汪清泉,一眼就能夠看到底的透徹,讓人忍不住去嗬護她的純真。“會的,一定會的!”皇太極凝視她半晌,方才堅定的說道。


    “隻可惜花期有限、鮮花易凋,就算那小野花兒能有幸入了某些人的眼,又焉知不是錯過了花期,徒留遺憾呢?”語氣惆悵,秀眉輕鎖,海蘭珠連話語中也帶著淡淡的哀愁。


    “怎麽會呢,有些人一旦遇到了,便注定是要被如獲是寶的。”被海蘭珠語氣中的幽怨愁思深深吸引的皇太極,不忍再說下去又引得佳人傷懷,當即轉移話題問道:“每一迴遇見你,你都是在看花兒。怎麽,你很喜歡花兒嗎?”


    “盛京城裏的氣候好,連花朵兒也生得漂亮極了。”海蘭珠輕輕說道:“不像在科爾沁,還有察哈爾……”說著說著,海蘭珠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她低垂著臉,一下子便紅了眼眶。


    海蘭珠的這份楚楚可憐,卻正好迎合了皇太極的脾胃,他想了想,笑著安慰道:“喜歡就一直待在這兒吧,等你在這兒住下來,四時鮮花,盡你賞個夠!不喜歡形形|色|色|的名花兒也沒關係,咱們全部換了你喜歡的就是。”


    海蘭珠聞言頓時一怔,抬頭直直看向皇太極,眼神裏盡是不明所以的驚懼。


    皇太極對她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什麽,兀自轉身離開了。


    眼見皇太極的背影越走越遠,海蘭珠喃喃自語道:“一直待在這兒?在這兒住下來?我這就算是成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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