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羽——秦小羽——!”


    溫柔的嗓音飄飄忽忽地傳來,仿佛來自遙遠的未來,又好像呢喃在耳邊。


    秦小羽睜大眼睛,想看清是誰在說話,卻隻有一團火焰般跳躍的、刺眼的光芒。


    “最後一刻,他說了些什麽……”聲音慢吞吞地迴蕩在秦小羽的腦海中。


    “誰?”秦小羽茫然四顧。


    “李大衛臨死前,給你說了什麽,告訴我……”


    “轉交一份遺囑,給他的兒子。”似乎受到未知力量的驅使,秦小羽老實的迴答。


    “不,不不不……是最後一刻,告訴你多少遍了!”溫柔的聲音起了一絲波瀾,變得不耐煩起來。“他把雙手搭在你的肩上,告訴你些什麽?”


    秦小羽費力地迴憶著,似乎有了一點印象:彌留之際,李大衛的嘴巴蠕動了幾次,便垂下了頭顱。


    可當時,她以為大衛是在痛苦地掙紮,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麽。


    於是,秦小羽搖了搖頭。


    沒有任何道別的話語,眼前再次漆黑一片。


    ……


    過了許久,秦小羽才清醒過來,她揉了揉發脹的的太陽穴,走向這座鋼鐵牢籠唯一的窗口:一個六寸見方的孔洞。


    從那裏,她可以看見藍天白雲和遠處連綿的山峰。而此時,清晨的陽光剛剛照亮山巔,不時有鳥兒輕快地從空中掠過。


    “如果能走出這座牢籠,我發誓要享受生命中自由快樂的時光,而不是那些枯燥無味的工作!”她想。


    秦小羽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她年紀輕輕就擁有了醫學博士和機械專家的頭銜。但代價也是巨大的。


    十年前,木鳥公司‘人腦思維機器人’研究小組的三位核心成員,經過一係列離奇又悲慘的變故後,互相把對方改造成了人頭機械身的“怪物”。


    後來,組長李大衛和周正德都已死去。隻剩下她一個苟活於世,還被木鳥公司以“缺陷產品”的名義囚禁在這座鋼鐵牢籠中。


    如果不是懷中那封信,那封李大衛臨死前讓秦小羽轉送給兒子小虎的信,秦小羽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在枯燥無味的囚禁生涯裏,秦小羽曾經不止一次地偷看過那封信。寥寥數語中,幾乎道盡了一個男人對家庭和社會的擔當。可以想象,如果李大衛還活著的話,無論多少艱難,他必將以一貫的風格堅持下去。


    “但我是女人,天生有任性的權利!”秦小羽心想。那些曾經從不奢求的愛情和自由,現在想來是多麽的美妙!


    ……


    一陣慢悠悠的腳步聲響起。


    “籲,天氣不錯!”秦小羽收起心思,大聲喊道。


    “是啊,難得的好天氣,你需要點什麽嗎?比如齒輪潤滑油之類的。”隨著一陣大嗓門的說話聲,藍天白雲的窗口被一張蒼老的麵容所替換。“你知道,老家夥不懂這些,但你有需要的話,就盡管開口。”


    “謝謝老伯,還不需要。”秦小羽感激地道。如果不是這個熱心老頭的看護,自己早就瘋掉了。


    “小姑娘,你的臉色不太好。”老頭擔憂地道。


    “做噩夢了。”秦小羽道。


    “監獄裏的噩夢,一定很可怕!”老者搖了搖頭。


    秦小羽沉思片刻,問道:“老伯,你有沒有接受過催眠或者心靈引導之類的測試?我想知道那是什麽感覺。”


    老頭的眉毛擰在一起:“吃安眠藥算不算?頭暈、四肢無力,不過我都不在乎,關鍵是要睡個好覺。”


    “知道了,謝謝你。”秦小羽難掩失望地道。


    “別喪氣小姑娘,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老頭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道。


    他的臉貼在窗口上,就像一副大頭肖像畫:“據說李大衛的兒子小虎正在打官司,讓法律承認他父親那樣的改造人同樣屬於人類。到那時,你就自由了,木鳥公司不是政府機構,無權囚禁人類。”


    秦小羽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好消息,你應經告訴我好幾年了!”


    “呃,好吧!”老頭尷尬地咕噥道。“我支持你和李大衛,你和我的女兒一樣聰明可愛。這麽明顯的事實,不知道人們為何爭論不休?”


    “人性,老伯,人們擔心不公。”秦小羽黯然道。


    ……


    此後,老頭斷斷續續地帶來了許多消息,支持李大衛的聲音越來越多,就好像一個臌脹的氣球,越吹越大,卻始終沒有爆裂。


    年複一年……


    而睡夢中,那個奇怪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


    終於,五年後一個寒冷的冬晨,老頭被授權打開了鋼鐵牢籠的大門:“恭喜你,小姑娘,法律賦予你人權和自由!”


    秦小羽愣神了許久,才感激地擁抱著顫顫巍巍的老人;“你變了許多,老伯。”


    “十五年了,你幾乎沒有什麽變化,還和以前一樣漂亮,真令人嫉妒!”老頭開玩笑地道。“嫉妒心也許就是你說的人性之一吧!”


    秦小羽茫然地點點頭。也許是孤獨了太久,她有一絲惶恐不安的感覺。“祝福我吧!”她央求道。


    “一路順風!”標準化的送別語。


    “能不能真誠一點?”


    “去尋找自己的愛情吧,小丫頭!”老頭道。很溫暖的一句話,將秋日的寒冷一掃而空。


    “我記住了!”帶著一絲忐忑,一絲期待,秦小羽快步離開了這個囚禁了自己十五年的牢籠。


    ……


    除夕夜,大雪紛飛。


    一些年輕的男女不畏嚴寒,在室外大唿小叫地玩鬧著,盡情彰顯著年輕人的樂觀和冒險精神。


    秦小羽蜷縮在鬆軟的沙發裏,連一個白眼也懶得給他們。


    相比於李大衛,這些毛躁的小夥子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再也沒有響起。


    秦小羽從黑暗中站起身來,她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鏡前。


    十多年過去了,借助於營養液和抗化油的保養——當然也少不了女人必備的香水和護膚品——她的容顏和肌膚幾乎定格在了三十二歲的年紀。加上圓圓的臉蛋和勻稱的身材,讓她始終散發出甜美和知性的魅力。


    隻可惜,她從來沒有享受過愛情的滋味。


    “與其孤芳自賞,不如主動出擊!”秦小羽調皮地說道。“畢竟,我是合法的人類。”


    說到合法,秦小羽的心再一次蒙上了陰影。


    小虎用法律為他的父親和秦小羽這樣的“改造人”贏得了人權,卻消除不了人們心中的成見。這麽多年過去了,秦小羽再也沒有聽說過任何一例相似的換頭手術,即便為了那些先天重疾的可憐人。


    秦小羽惱怒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柔軟而真實的觸感是那樣的美妙。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一樣的柔嫩,甚至更加完美——嫩如蔥白的外表下,這些手指有著高強度的鉻合金骨骼,幾乎是人類手指骨強度的百倍有餘。而指關節內的微型電機,更是有著氣液驅動器難以企及的精巧和靈敏。


    可是……


    她憤憤不平地朝牆上踢了一腳。


    腦電波通過“生物-電子反射弧”轉化為電壓信號,經由振蕩器、放大器、反饋器、運算器等等一係列節點,最後由電動馬達輸出為合適的、與正常成年女性力量相仿的力矩。


    因此,這一腳並未造成多麽大的後果。


    房子並沒有坍塌,牆壁也沒有破個大洞。隻是牆麵的塗料和膩子掉了一大片,露出了些許破損的保溫磚。


    “籲!”發泄完畢,秦小羽長出了一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經過一段時間的消沉後,秦小羽發誓要找到屬於自己的愛情和宿命,而不是渾渾噩噩的度過餘生。


    而極端的天氣——比如漆黑清冷的雪夜——往往能給人帶來某種神秘的啟示。


    臨行前,她迴頭瞟了一眼牆上的時鍾:淩晨三點。


    雪越下越大,整個城市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住了。


    無數冰晶在風中粘結在一起,成團成團地墜落在地,發出沙沙的聲響。


    放眼望去,除了機器人那稀稀拉拉的白色身影,大街上一個鬼影也沒有,更別提那些張揚的年輕人了。


    漫天風雪模糊了秦小羽的雙眼,似乎要讓她知難而退,蜷縮在溫暖舒適的家中。


    秦小羽微微眯起眼睛,在太空陀螺儀的幫助下,堅定地往前邁著步子。


    每邁出一步,秦小羽都覺得自己戰勝了一個小小的困難,靈魂也得到了微不可查的升華。


    漸漸地,她的腳步越走越輕快,身心反倒放鬆下來。


    最近,她常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境,迴到那個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那個自己被重傷、被冷藏、被改造、被抓走的地下密室,她依稀記得大衛臨死前的口型,卻又拿捏不準。


    “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漫天風雪中,突然傳來雄渾的歌聲。由於風雪的關係,那漢子唱的磕磕巴巴、甚至鬼哭狼嚎,但還是讓秦小羽心中一動。


    在她的印象中,木鳥公司的同事從來不唱歌,尤其是如此癡情露骨的歌詞。


    在這一點上,秦小羽更傾心於這位街頭的癡情漢子。


    她不由地加快腳步,追上了那個磕磕絆絆的身影。


    也許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那漢子突然停止歌唱,站在原地不動了。


    隨性的站姿、積雪的雙肩,讓秦小羽更加入迷了,她想到了一個詞語:放蕩不羈!


    “喂!”秦小羽剛剛張開嘴巴,風雪便倒灌入口,她不得不捂著嘴大聲喊道:“你——是——誰?”


    漢子身子一抖,將頭偏轉了四十五度,卻並沒有轉過來,自然也看不見秦小羽。


    但秦小羽恰好看見了他那粗獷的側臉和淩亂的絡腮胡。


    “啥事捏?!”那漢子問,操著一口方言。


    秦小羽愣住了,心想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急色?連搭訕的話都沒有想好。


    作為一個曾經站在人類科技頂端的醫學博士、機械專家,秦小羽卻隨口拋出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哲學題:“你猜猜,我的宿命是什麽?!”


    “咯——”那男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嗝,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他的左手端著酒瓶,右手提著褲子。


    雪地上赫然一灘茶色的尿漬。


    當他看清楚秦小羽的模樣後,便嘿嘿地賤笑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還用問嗎?小姑娘。女人的宿命就是交配麽、生娃麽!用學者的話來說,就是種群繁殖。要不要……”


    秦小羽愣了愣,緊接著勃然大怒。她飛起一腳,踢在醉鬼的手背上。


    醉鬼慘叫著,在雪地上不停打滾。


    秦小羽厭惡地啐了一口唾沫,轉身朝城市廣場的方向走去。


    一刻鍾後,秦小羽站在諾大的廣場中央,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早在幾天前,她就留意到廣場盡頭升起了一堆腳手架。而現在,一尊嶄新而宏偉的雕像正高高地矗立在那裏。


    沒有張揚,也沒有放蕩不羈,那尊雕像給人唯一的感覺,便是專注和沉穩。


    漫天肆虐的風雪,更加凸顯了這份沉穩的寶貴。


    即便隔著老遠,秦小羽也能觸摸到那份熟悉的感覺,那個曾經和自己朝夕相處的男人——李大衛。


    漸漸地,秦小羽的唿吸急促起來。


    一陣踩著積雪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科技最終帶來的絕不是災難,而隻會是美好。”一個熾熱的男聲從身後響起。


    秦小羽眼睛一亮,她從大衛給他兒子小虎的信中看到過這句話。但身後的男人似乎比小虎年輕了不少。


    雖然有一絲觸動,但剛剛經曆了一次糟糕體驗的秦小羽,並不急於接受這位年輕人的搭訕。


    那人又超前走了幾步,和秦小羽站在同一條線上,再次開口道:“能夠在風雪和黑夜中瞻仰聖祖的雕像,姑娘一定是個致力於機器人學科的勇士。”


    “聖祖?勇士?!”秦小羽詫異地轉過頭去。身旁的年輕人約莫二十七八歲,相比於同齡人的稚氣未脫,這個英俊的年輕人看起來相當內斂和智慧。


    “是的,他是勇於以身試險的偉大學者,也是為機器人科技指明方向的聖祖!因此,每一個願意追隨他的理想之人,都可以稱之為勇士!”


    “嗬嗬!”秦小羽被年輕人的誇張說辭逗樂了,她捂嘴偷笑了一陣,然後咬牙道:“可對我來說,他就是個混蛋!”


    “啊……你!”年輕人指著秦小羽,似乎極為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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