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鬆安安靜靜地聽著,等他說完後,才開口道:“張升,張升性格暴躁,聽風便是雨,其實我的死與水族無關,迴頭......跟東華說一聲,直接把張升從福地裏放出來,然後跟他說,往後再敢濫殺水族的人,以後不用來我墳前祭拜了。”


    塗鬆略微思索,繼續道:“雁升穩重,我倒是不用擔心他。公綽執拗,藏不住事,事到如今沒做出什麽偏激的事,想來以後便也不會。隻是......隻是容與看似沒心沒肺,實則比張升公綽還要偏激執拗,他越是沒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我就越擔心......”


    老人哭得老淚縱橫,“師兄放心,我會好好看著容與的。”


    “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天天看著。”塗鬆笑了笑,“我就不問老祖了,指定過得比誰都好。你呢?哀莫大於心死,和容與一樣......這副蒼老麵貌也是因為我吧?”


    老人下意識地便想搖搖頭,隻是忽然想起什麽,他點點頭,支吾道:“我......我很好。”


    突然想起什麽,他眼睛一亮,拉過站在一旁的江染,“師兄你看,我新找的徒弟,叫江染,小丫頭,來,喊聲師伯。”


    江染把頭一縮,下意識地想退卻,但此時心湖突然響起一陣漣漪,“先答應著,叫你名字你要應,拉你的手不許躲,給你東西,無論好壞,是否合心意也都先拿著,事急從權。”


    江染本能地望了眼陸抬,隨後不動聲色地很快轉迴來,對著那個臉色紅潤的人乖巧地喚了一聲師伯。


    塗鬆眼睛一亮,似乎看不清,他掙紮著起身,向她靠過去,想離得再近些好看得再仔細些。不用陸抬再出聲提醒,江染已經主動上前靠過去。塗鬆睜著眼望了好半天,如同打量著一塊璞玉般,眼睛越來越亮,他忽然伸手一招。


    東勝神洲某個深藏地下不知多少年未現世的府邸裏,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劍顫抖不已,於是整座陰森府邸也跟著顫抖不已,宛若地牛翻身。劍鞘上貼著的無數符籙,纏繞著的無數黑線,底下還隱匿著的密密麻麻封印陣法,都在這一刻閃出耀眼的光芒,齊齊鎮壓著這把劍。


    塗鬆臉色越來越紅潤,剛說話還支支吾吾,身子都直不起來的他眼見招手無果,搖頭嗤笑了一聲,淩空虛點了幾下。頓時符籙破碎,黑線斷裂,陣法消散,就連整座府邸都直接崩塌,劍搖晃了下,直接消散在原地。


    府邸崩塌,無數黑衣人奔走逃竄,某個坐鎮府邸,頭長羊角,高約百丈的怪獸忽然怒吼一聲,十丈內的黑衣人悉數倒地不起,其餘人紛紛停止逃竄,各迴原位。同時,整座府邸也停止了崩塌。


    那柄劍鐺地一聲突兀出現在塗鬆周圍,劍上熠熠發亮,連太陽光在它的光芒下都失了神采。老人望著那柄劍怔怔失神,塗鬆也笑著撫摸著劍柄,眼中滿是緬懷,“老朋友,好久不見了。”


    長劍晃了一下,發出一陣宛若龍鳴的聲音,作為迴應。


    塗鬆把長劍按在江染手上,“初次見麵,師伯沒準備什麽大禮,這柄劍,名為鉛刀,今日便贈與你罷。”


    李密常把漢書掛牛角,曾戲言坐下老牛為駑馬,待得他得道後,那頭老牛隨之升天。旁人騎著他,一日之間便可從東勝神洲跑到西牛賀洲。這柄劍鋒利無比,卻取名鉛刀,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江染猶豫了。雖然陸抬確實有說過東西先拿著,事後再另作盤算的意思,但這把長劍,即使是不諳修行事的她,都知道不是凡品......


    她正猶豫間,又聽得塗鬆道,“拿著吧,總比落入宵小手裏,待我神魂消散後,淪為一柄無意識的殺戮神兵好。”


    江染硬著頭皮收下,打定主意事後還給老人。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若非已認主,這柄光是身上劍氣便能使誅邪退散的利刃,早把她撕成碎片了。而已認主的飛劍,再想著要拋棄,可沒那麽簡單。


    塗鬆笑望向陸抬,麵露讚許之意。剛那陣心湖傳音,尋常人或許不知曉,但怎瞞得過他。若非此人,或許這天賦好到嚇人的小丫頭還不肯認師弟這個師傅,以及自己這個師伯呢。


    眼見塗鬆目光放在他身上,陸抬趕忙作揖道:“小子陸抬,恩師橘頌宗伏雁升,拜見前輩,先前多有得罪,實在抱歉。”


    塗鬆搖搖頭,“該說抱歉的人是我,若非我,你也不會遭此無妄之災。這枚法印就當做我的賠罪禮吧。”他手往前一伸,法印瞬間出現在他手中,嗡嗡哀鳴,似是不願與他分離。


    塗鬆伸手一點,法印哀鳴之聲頓減,“年少讀《封神傳》,一枚小小的翻天印打死金光,火靈兩位聖母,打翻多寶道人,嚇退太師聞仲,把龜靈聖母打迴原形。但就是這枚赫赫威名的翻天印,忌諱翻天一詞,因而不得不更名番天。少不更事,一時心癢難耐,便用秘法在上印刻覆地二字。”


    陸抬接過法印,認真地瞧了瞧,很快便發現印下確實刻有覆地二字。


    塗鬆精神煥發,麵露笑意,“好小子,腦子不錯,體魄更了得,半點不比俱蘆城下那些頑固古武者差。有空幫我走一趟北俱蘆洲,好讓那老眼昏花的俱蘆老兒曉得,非是他北俱蘆洲,唯有真男兒。”


    陸抬默默抱拳,認認真真地把此事放在心中。


    塗鬆多望了一眼陸抬,才轉頭重新望向師弟時孟春,“這副身體絕不是我第一具占據的肉身,不過記憶碎片過於模糊,隻記得自己害得何昊羽一家子家破人亡,還有後山那數十名白羽衛的身死,也因我而起,甚至如今這具身體因過多使用秘術也變得殘破不堪.....”


    時孟春聳拉著腦袋,片刻後才抬起腦袋,不情不願道:“不過區區數十條微不足道的人命......師兄於人間有大功德,殺了便......”


    塗鬆氣喘籲籲,似是極為憤怒,“不過才這麽些年,便把我說過的話當耳邊風,山上便是多有如你這般自以為,山下人命本就該如草芥的人,才會引得北俱蘆洲無論鬼修人修,皆怨氣衝天,堪比那座成都載天山。”


    時孟春霍然抬起頭,憤憤不平道:“那些刑徒......”


    話還沒說完,塗鬆氣得雙手直顫,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他還想說些什麽,突然喉嚨一甜,瞬間便有一口猩紅的鮮血從嘴中滲出。


    時孟春大驚失色,趕忙掏出丹藥不管不顧地就要往他嘴中塞,卻被塗鬆狠狠一把推開。此時的塗鬆氣喘籲籲,臉色重新變得煞白,“此事交予你去辦,膽敢不放心上,以後也不用再來我墳前探望了。”


    時孟春頻頻點頭應是,不停磕頭認錯。


    似是壽元將盡,白發蒼蒼的塗鬆臉上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詭異地凹陷,他沒有理會身旁的時孟春,怔怔望著天空。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隱約間看到一陣漣漪過後,突兀出現的身影,周邊人還在不停呐喊著:


    “師父.....”


    “雁升,快!”


    可惜躺在地上的這個人已經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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