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手段恐怖如斯。


    即使年輕男子與雪山之巔的那位鎮獄大人光明正大的談話,正在替謝安的胎光祭煉做收尾工作的雨姑五人也絲毫不覺,更有意思的是,雨姑五人之中,除卻水土不服以及鐵匠三位,她和秀才在淪落此間之前,也都是正兒八經打算進入周天的那座真正的蘭星河,證道天君席位的。


    那等層次,哪怕是一個境界的差異,幾乎是天壤之別。


    當然這些,謝安根本不知道。


    不止如此,已經在棋盤玄境之內入定月餘的他,就連外界此時此刻小師叔正在經曆一步三境之劫他也不知道,當初那個清冷的秋夜,也是幾乎同樣的位置,小師叔在菜館前真誠請求謝安作為他的渡劫護道人,然而此刻,謝安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爽約了。


    小師叔當時還說,如果他渡劫失敗,就請謝安將那柄古劍送迴武當山,太和宮下的那口枯井之內,除了養育著武當山幾乎占據天下道家道統一半的氣運,還培育著曆代抵達渡劫層次的劍仙所留之劍氣和劍意。


    這傳統曆來有之,太和宮的禁地之名也自很早很早就傳了下來,但真正另其聞名天下的,要從曹澤那一代開始,曹澤渡劫兵解,天地惶惶也是事實,因為曹澤的那一身劍意並未在天威之下就此散去,反而幾乎是收攏了大部分,歸於古井之內。


    換句話說,曹澤並未用全力,他渡劫的失敗,似乎是故意求敗,對此曾有終南山和少室山的佛道兩家得道高人聯合複盤,推演原因,但最後全都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無窮的天機之中。


    於是在那之後,有關武當山太和宮之內的那口古井,就真的成了禁地了。


    再後來,便是不信邪的阮連玉隻身上山,當時的他已經觸摸到三境後期巔峰的門檻,於是想借曹澤最後歸攏的全部劍意破境,然而他隻是趴在井口望了一眼,便七竅滲血,受傷極重,瘋瘋癲癲下山去了。


    如今,世事紛繁,光陰流轉,已是又一個三百年。


    小師叔當時托付謝安帶劍迴山這一事,不管怎麽說,都算不得悲觀,而真實的情況也是如此,謝安當時隻能體會到武當山那種前赴後繼,慷慨赴死,誓要為天下後輩,天下氣運開辟一番新天地的大決心,還有這其中,謝安一直向往卻始終抓不到的,劍修風流。


    少年時代的謝安,哪怕遍閱所有偷來的那些聖賢書,治國精要,也還是不覺得一舉一動都有聖賢風範,一言一行都令人讚賞側目的讀書人有多麽令他心向往之,就算是做了大官,留名青史,他也不覺得有多羨慕,那個外表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少年,反而喜歡的是如水泊梁山那樣的嘯聚山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隻是那時候,在認識善良可親的童姐之前,他沒有那個條件。


    其實認識了之後,也還是沒有那個條件,別人不跟你計較,自己總不能也不和自己計較吧?


    說白了,謝安拋卻那種根植於心的自卑以外,他的內心是廣闊無垠的,所以,他最羨慕的,是那種風流快哉。


    雪姨曾有一次笑著評價謝安,說假如人的思想可以放大的話,那謝安一定要遠遠高出天空,雪姨也不止一次拜謝蒼天有眼,讓這個孩子,在自小的貧窮和自卑之中,仍然在心底保留了一份彌足珍貴的善意和自由!


    你對他好,他能把心窩子掏給你。


    這樣的人,即使將來伍陽真的因為小心眼犯了什麽錯,雪姨也無比放心,謝安會替她照顧好。


    可有了這些羈絆的人,又怎麽能夠風流的起來呢?


    所以當時在巡防營第一次見夏半煙的時候,夏半煙對他說,他身上有股孫青城修一輩子也修不來的風流意氣,謝安隻苦笑不說話。


    謝安又不傻,曾有兩位真正風流的劍修夫婦,就在一個雪夜裏,死在他的身邊。


    相比之下,他除了自慚形穢,再沒有其他半點感觸。


    人就是很奇怪,你越想成為怎樣的人,就越不會成為怎樣的人,越討厭成為怎樣的人,到最後,還真就活成了那副模樣。


    一輩子喜歡詩書,超然物外的廖承誌是如此,天性喜動不喜靜的宋涇,最終不也在水箱裏待了那麽漫長的歲月嗎?


    而他們的師傅,武當山的最後一任掌教,道一真人,一輩子以天下正道,百姓安樂為己任,不也得親眼看著整個宋氏門閥倒在血泊之中,不也為了一己私心,強行逼走宋涇,反而全力培植一個,陳衝嗎?


    究其原因,隻是因為,陳衝是曹澤的一縷殘魂,看上去,好像更有希望一些!


    所以啊,這片天下,怪事,真多。


    而這樣的怪,竟是絲毫不隱藏,光明正大的存在所有人的人生之中,紅塵紛紛,人們對妖魔鬼怪大感駭然,對自認為不如自己的人混的比自己好了大感百思不得其解,抓耳撓腮,千奇百怪,而殊不知,就在那些日常的點滴中,自己生活的軌跡早已經遠遠偏離了預想的善良純真。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學會了嫉妒,學會了眼紅心黑,學會了各掃門前雪。


    人們不以自己為怪。


    這恰恰又是一怪。


    這樣類似的想法,在謝安的心裏不知已經徘徊多少次了,他不知對錯,因為書上也沒寫,自小到大,謝安處於底層的市井之中,見多了人心鬼蜮,慢慢的也不覺得人之初,性本善了,他很想找人說一說,然後再聽一聽,隻可惜,謝安尋覓已久,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人。


    李釗是他覺得,就目前而言,最合適的人,否則,那晚送李釗去伍家的時候,謝安也不會破天荒和他說他也討厭修行這一句話了。


    因此謝安的沉默寡言,是有原因的,再後來的他,就隻懂得修行了,好比現在的他,就隻懂的出拳,沉浸在宋涇的武道劍意之中,至於外邊那五人要將他的神魂祭煉成什麽模樣,他並不關心,也隻在開始說了一句不會再吭一聲的話,就再不說話了。


    棋盤所化的米粒之光進入了雷池中央以後,年輕男子也輕而易舉就看見了正在天雷之中問心入定的小師叔,問心一步,天雷直接澆灌心湖,除卻某個極不講理的家夥,連天雷入心湖都不許,直接提劍殺向天雷,其他的一般人,往往還是沒有絲毫抵抗力的,天雷入劍修心湖,問的就是心頭血,所以外表看上去,遠遠不如第一步問力之天雷來的洶湧,但其中兇險,又何止是第一步的百倍,千倍。


    年輕男子對他絲毫沒有興趣,甚至於眼皮都都不曾高抬一下,相反,他倒是饒有深意的抬頭望向更高的天幕,那是雷池的最頂尖處,年輕男子猶豫片刻,還是輕笑一聲,自言自語道:“要真配的上周天大劫主,這點兒苦難,還不是小菜一碟?”


    於是年輕男子在雨姑等人絲毫沒有察覺的情形之下,步步登天,期間不斷有雷光四溢到他跟前周圍三丈內,但都無一例外全部寸寸斷裂,徹底化為流螢,一直到最高處,年輕男子麵前出現了一個金色的震字卦形,他眼底湧現一抹極奇怪的符文,而後伸出手抓住那金色震字符文的一半,輕輕用力,就像是掰扯一塊夾香餅幹一樣,隻聽清脆的一聲聲響,金色符文應聲斷裂!


    而這一刹那,天地也好像是被掰斷了什麽,那一聲清脆聲響,幾乎是瞬間,響徹四野!


    天地元氣刹那轟然如潮,凝若實質,幾乎是瞬間驅散了原有的雲海,瘋狂的朝著年輕人這邊洶湧而來,就好像這片天地在年輕人所在的這個位置破爛了一個大洞,因此形成了一番元氣海水倒灌的壯闊景象,而與此同時,從四麵八方處,一條條金色絲線迅猛穿梭,其中就夾雜著一道道嚴厲的斥責聲:“何人如此大膽?找死不成?!”


    年輕人麵無表情等待這些金色絲線現身,半盞茶功夫以後,他周圍果然出現了足有數十位的金甲神將,這些都是府主所留的天地規則所化,乃是此界天道的代為執行者,每一尊都如神話傳說中的那些神靈一樣,不對,這可不是傳說中的,年輕男子眼前的這數十位,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金甲神將,全都是真正的神靈,甚至,從某種意義來講,他們比神話傳說中的神靈擁有更大權力!


    赫赫威嚴,不容直視,下邊的俗世中,隻當是太陽的金光從天雷池的烏雲縫隙中穿梭下來,而烏雲之上,年輕男子幾乎是慵懶之極的神色,他一句話都不作解釋,直接將從金色震字符文掰扯下的一半丟入棋盤玄境之內,而且幾乎是心念所指則神通所至的莫測手段,直接進入謝安的身體!


    雨姑等人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但沒來及的作任何反應時,年輕男子就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列位,既是能將一介凡人的胎光祭煉到這種程度,想必中間定有一位高明魂師,在下有一個錦上添花的提議,不知列位有沒有聽過胎光三變?”


    這話一出,除了懵懵懂懂的鐵匠以外,其餘四人幾乎刹那張大嘴巴,從內到外,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雨姑立即開口道:“萬萬不可,胎光三變就是我等也難以承受,再者說,胎光三變乃是極為霸道的雙刃劍,如不是情非得以,哪個正常人願意舍棄魂魄,注入肉身?這,這可是古神煉體的法子啊!而且即使事成以後,對他飛升周天,又有何益處?”


    年輕男子有些訝異,聽這女子所言,顯然是行家,隻是他很快收斂驚訝,繼續道:“列位,我不是和你們商量的,這小子如果要成功飛升周天,沒有胎光三變的體質,即使萬幸度過時空亂流,也會在蘭星河內被撕成粉末,所以,請幾位動手吧。”


    “對了,如果,天雷不夠,我還可以再抓幾個神將下來!”


    年輕男子說罷,嘴角微動,一連串的神秘的符文法訣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途徑直接流入雨姑的心田,像是尋常江湖武夫的凝音成線,但這種從外天地,直接跨越到棋盤玄境,再直接進入他人心田之內的玄妙,就遠遠非那凝音成線可比了。


    雨姑默默承受,苦笑開口道:“前輩,胎光三變的法訣晚輩倒是..有,但是,您...真的要這麽做嗎?關鍵還有一點,魂魄粉碎的刹那,痛苦要比這祭煉神魂多出十倍不止,而且那孩子的腦海心神之中將重現一生經曆的種種,一旦心誌不堅,將立刻前功盡棄,屆時魂魄歸位,痛苦又要增長十倍之多!”


    雨姑說到這裏,於心不忍的望了一眼身上已經積雪滿滿的謝安,這幾日祭煉神魂,這孩子果真一聲不吭,她心裏已經充滿了憐惜之意,她不知道為什麽聖宗的人一定要把這個孩子送到周天,但歸根到底,這孩子,也還隻是個孩子啊。


    雨姑語氣微微顫抖,“胎光三變一旦開始則不能中途結束,其本尊所受的痛苦會隨著他每一次的心誌不堅而疊加,直到最後,最多的隻有兩個結果,一個是直接失敗,魂魄再也聚集不起來而死掉,一個則是活活疼死,至於那個成功的結果,前輩,實不相瞞,晚輩在周天所經手的古神之體,一百位裏,大約能成功一個罷!”


    雨姑幾乎是心裏顫抖著,含淚說完的這番話,但年輕人好像早就不見了一樣,並沒有給她後續,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他來並不是和他們商量的。


    外頭數十位金甲神人,他們沒有周天的記憶,隻有府主的一絲殘念所蘊含的無窮法力神通,所以他們並不認識什麽血鴉天君,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什麽是天君,隻知道,無論是誰,隻要有人敢違逆天地規則,就一定要毫不留情的斬殺!


    於是他們也不管年輕人臉上是個多麽不在乎的神色,數十位金甲神將直接施展各自的神通,一道道天地元氣瘋狂被抽入掌心,凝聚出一個個蘊含有恐怖能量的大手印,遠遠看上去,年輕男子好像是即將被行刑的囚犯一樣,而他卻在下一刻出現在了謝安的心湖之上,與謝安對視。


    謝安依然在練拳,但這時,他停下腳步,毫不訝異有人能如此輕鬆的闖進他的心湖,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所以禮貌性的點了下腦袋。


    年輕男子臉上笑意緩緩浮現,沒有多說什麽,這是他在這裏說的第三句話。


    “小兄弟,借一借你神台裏的那把劍?”


    謝安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下一刻,謝安眼前的景色渾然一變,就好像心湖破了一個窟窿,棋盤破了一個窟窿,於是抬起頭,隻見外界無邊的金光交相輝映,無數的大手印鋪天蓋地砸向這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男子。


    謝安心神猛的一緊張,這是來自靈魂本能的戰栗,仿佛真的直麵天地之威!


    而年輕男子隻是無比恭敬的默念道:“老前輩,該出來了。”


    於是謝安神台中,有一琉璃鐵劍轟然震鳴!


    就好像憋了一千年,一萬年,攢了一肚子的話,要對這天地說!


    盤旋於謝安神台的山水劍意刹那被震散,無影無蹤,而等謝安迴過神來,竟發現,那一青一白的山水劍意竟是不知什麽時候附著在了琉璃小劍之上!


    然後小劍以謝安從未見過的瀟灑、霸道、淩厲、快意之姿從頭頂一閃而出,在其麵前的心湖天空之上劃過一道刺目白虹,落於年輕男子之手。


    謝安不知不覺張大了嘴巴,死死盯著那個神秘的年輕男子。


    男子則像是表示尊敬和感謝一樣,當琉璃小劍在手的刹那,他直了直腰杆,然而臉上還是慵懶之極的神色,抬起頭望向當初府主殘念所化的金甲神將,緩緩伸直手臂。


    他曾有一至交好友,在他麵前用過一劍。


    他靈犀一動,哪怕學的有一分神似。


    一劍橫胸。


    一手負後。


    輕輕一劃。


    僅此而已。


    天地之間,不見金色。


    年輕男子滿臉愧疚,第五句話是對自己說的:“到底不是劍修,邯鄲學劍啊!!”


    年輕人望向天幕,好像能看穿很遠很遠,他猛的縮了一下腦袋,求神拜佛,碎碎念道:“別別別,求求你們了,這事兒就別讓他知道了,我壓根就沒拿過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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