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並不如何認識和熟悉鳳暖閣這種煙花柳巷,所以昨日深夜將李夫人帶了出來就又陷入了難題,而當他意識到鳳暖閣周圍的元氣異常濃密時,這個難題便又擴大了不知多少倍,因為這個地方修行者紮堆,且有幾道極其強悍的氣息。


    三境破四境,本來是不需要什麽天劫的,但因為府主當年立下規矩,才使得這個一步修行,變得如此艱難。


    人挪死,樹挪活。所以有極聰明的人開始思考到這個問題,如何可以不度天劫就能夠安然破境,即使會為此付出一點兒代價也心甘情願,畢竟天劫之下,武當山曆史上的幾位驚天劍修已經活生生的給大家做了示範。


    老郎中就感受到了幾道隱隱踩進了四境門檻的氣息,意外中心裏升起深深的忌憚,要知道他在此界也因為天地壓製的原因,隻能將修為發揮到四境,再高,就必然會招致天劫,他倒不是怕天劫磨滅,如千眼石妖那般公然對抗天劫,他也不是做不到,而且他也一定做的比千眼石妖都要強,但那哪怕是一點動心動念,付諸行動,都代表著反叛。


    老郎中沒有給自己攢下雄厚實力的話,絕不會輕易把底牌露出去的,這也是為什麽在那虞河大水的那天晚上,與白羊宮宮主範全的談話中,這位寶瓶真君對千眼,雙魚還有朱雀極為鄙夷的原因了。


    老郎中一生精打細算,正如他和謝安說的那樣,逞莽夫之勇是最沒用的,所以他是十二位黃道宮主之中,唯一一位在周天就已經獲得真君頭銜的。


    這個真君可不是單單一個頭銜而已,他雖然修為被壓製,但無論是秘術還是眼力,乃至對天地氣運的把握都不是其餘十一位宮主可以比擬的,甚至一個真君抵得上他們十一位加起來,所以在黎明前,當吳坤扶搖而上九天,真正迴歸本心,成為大公子的時候,隻有他沒有感到意外,隻有一點兒驚詫,驚詫大公子為什麽這麽早就蘇醒了,而且還是這麽大張旗鼓。


    但也僅此而已了,老郎中心底再無波瀾,跟明鏡兒似的,他無比清楚的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奪嫡之爭無論誰贏誰輸,對他們這些本來就是陪葬品的人,沒有半點兒好處。


    府主手握天元,乃是此界之根本,當大公子和二公子勝利的那一方出現,天元會自動吞噬萬古,化為神藥,以供天府新主開啟新紀元,這在周天是那些大佬們慣用的手段,一點兒都不稀奇!


    養一界萬古歲月,最後用一界的無窮生命力,抵抗紀元結束時的大道消融之力,為的就是令天府未來的新主人出場即巔峰,維護道統不至於沒落。


    每一個紀元新舊交替時,都是周天最黑暗的時刻,往往伴隨著無休止的殺戮,血腥,但同時也是最有機會的時刻,舊的隕落,新星冉冉升起,當紀元風暴過後,大道消融之力消失,天地大序重新排定,而這時候,道統最為廣布,修為最高的幾家便會得到最豐厚的賞賜——天地道運、仙運、武運,同時受萬界香火,紀元之內,永盛不衰!


    上一個紀元的末尾,周天裏一個超大王朝被現在的三教道統聯合誅滅,光是典籍上有限的記載,就可以感受到當初萬界崩碎,生靈塗炭!


    被滅的超大道統,人們習慣叫做劍王朝。


    於是除了儒釋道三教的超大道統以外,他們吃剩下的,又形成了兩家道統,一個就是老郎中所在的雲易天府,一個就是東海深處的無邊劍林。


    但隨著紀元初定,萬象更新,這一個紀元的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到了後期,誰能想象到,當初隻是吃剩下那點兒玩意兒的雲易天府和東海劍林,竟然後來居上,尤其是天府,穩穩壓過三教的任何一家!


    如此一來,天運把更多的傾斜給天府,而天府也必然如當年的劍王朝一樣成為眾矢之的,府主兵解之前日夜憂心,到最後性格乖張,戾氣深重,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他甚至在懷疑天府的這一切風光,是某些幕後大佬的故意捧殺!


    寶瓶真君當時作為府主書案上的筆洗,他對府主晚年的種種變化,記憶猶新。


    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風光和基業,乃至無數生靈的命運走向,府主不堪重負,又不能放棄,所以就有了此界。


    大公子和二公子當中一定會有一個人,繼承天元,繼承這一界濃縮毀滅而形成的無窮之力,成為天府新主,抵抗大道消融之力,在最混亂的紀元風暴到來之時,新主出場,就是巔峰!


    這就是府主苦心孤詣無數年的結果。


    這也是板上釘釘的命運,不光是他們,這個小天地,地球上的無數生靈也將在最後時刻,全部淪為陪葬品。


    所以,他才要反抗。


    李太太被他暫時安頓在自己的藥鋪裏,這幾日藥鋪比較忙,趙光吉也來幫忙了,趙光吉對此實際上極為歡喜,以前是老人不讓,否則他打死也不去河安城的碼頭上,能天天見著藥鋪裏的那位豐韻女人,他何樂而不為?


    老人今日沒心思管他,獨自坐在屋簷下,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興許是今日大公子歸位,他想起了許多周天的往事,也想到了自己百轉千腸多年的生死謀劃。


    天魔的突然出現和儒道聖宗的老祖宗給他心頭蒙上了一層巨大的陰霾,他此刻相比那晚和範全交談時的自己,已經少了一大半自信。


    但更多的是疑慮。


    如果說天魔來此是覬覦府主精心培育已趨向成熟的世界,那還說的通,畢竟天魔作為周天的第一大邪道修行勢力,他們也要麵臨成為眾矢之的的局麵,可是儒道聖宗又是為什麽呢?


    他們第一沒有如此之大的壓力,儒道聖宗在周天已經根深蒂固,和三教一樣,教化萬民,即使將來聖宗衰落,但也改變不了儒道讀書人遍布周天的結果,這和天府的勢力性質上從根本就是兩個概念。


    就好比,天府是世俗中的廟堂國祚,而聖宗就是書院,鐵打的書院,流水的帝王,無論將來誰成為新秀,屹立周天,也不會影響儒道的根深蒂固。


    第二,就算聖宗的人的確是膽小如鼠,目光短淺,非擔心會在將來的紀元風暴中有問題,可那來到此界也沒用啊,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又不是類似天魔的邪道修行者,就算府主活過來,把天元交給他,也用處不大的,道不同。


    但除卻這兩點,在天魔和聖宗身上共同存在的,最令老人覺得萬般奇怪的是,他們怎麽來的此界?據老人所知,當初府主和他們經曆了一段許久許久的星空古路!


    老人心情沉重,疑慮重重,院子裏滿是煙霧繚繞,不知道的還以為藥鋪著火了,豐韻女人忙完了手中的事情,輕輕走到老人身前,開口問道:“屋裏那個女人怎麽辦?”


    “你給她換身衣服,我會在她身上下隔絕氣息的禁製,今晚便讓光吉送走吧。”


    女人皺眉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更嚴重的事情?”


    老人憂心歎道:“大公子現世,你也看出了吧?”


    女人點點頭。


    老人的旱煙鍋一明一滅,“現在範全雖然放棄了宮主之位,但是令牌並沒有給我,所以依然是個變數,朱雀的令牌我已經安排了計策,不用我們出手,但我心裏總還是隱憂不斷,大公子蘇醒的太快了!”


    “大公子會不會找上我們?”


    “說不好。”老人搖搖頭,“照理是不會的,大公子之前並不知道咱們的真實身份,就算蘇醒了也沒用,我現在隻擔心謝安,如果大公子和謝安一合計此事,那謝小子一定會懷疑到我身上來!”


    老人說到這又不禁想起了黃希雲和他的霸王約定,正是因為這個約定,才令老人在謝安麵前暴露了不是此界的身份,雖然謝安不知道他是寶瓶真君,但如果吳坤和謝安談及周天往事以及關於此界的一些由來秘辛以後,謝安一定會想到他。


    老人懊悔不已,當初若不是他貪圖千眼石妖的摩羯宮令,也不會碰到黃希雲,落得個如此掣肘的下場,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女人臉上不知何時布滿陰翳,突然眼底一寒道:“殺了他如何?”


    “沒用的,”老人下意識搖頭,不過等迴過神來倒是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向來溫順的女人,最後移開目光,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煙道,“症結不在謝安,即使殺了他,黃仙子呢?他們儒道聖宗的人都有極為厲害的觀氣手段,令人無所遁形,況且,謝安可是人家的掌上心肝,你殺了他,不是引火自焚嗎?”


    老人說完往後一趟,正好靠在窗沿下,從頭到尾的歎了口氣無奈道:“事已至此,隻能且走且看了,那日我被黃仙子一眼認出,心裏就已經涼了大半截了,今日大公子歸位,更是雪上加霜,咱們往後啊,可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可是,可是咱們手裏就差三個宮主令牌就能超越半數了,範全的,朱雀的已經在計劃之內,剩餘一個無論是千眼石妖還是雙魚都行,屆時不管大公子和二公子誰贏,就算此界立刻毀滅,你我不都還可以安然無恙走上星空古路,返迴周天嗎?”


    女子說著已經帶上了哭腔,心急如焚,“多年謀劃,我,我不想毀於一旦!”


    “哭什麽!”老人一聲微斥,“哭有用的話,也用不著咱們多年心血了!直接到府主墓前大哭三月,三年也行!求他改變主意不就完了?”


    女人止住哭聲,“那你抽煙有什麽用?”


    “你!”老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你不難養,那你說怎麽辦?”


    “別急,讓我想想。”老人嗓音驀然低沉,眉頭深皺,剛才他自己提到了大墓,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如果四大神器和四大守墓妖族中,少了幾個會怎麽樣?”


    老人猛然坐了起來,眼神灼灼,精光四射,“那大墓會不會永生永世都無法開啟?”


    女人也恍然大悟,但緊接著就搖頭苦惱道:“可是四大神器和四大守墓妖族咱們都不知道具體的,他們藏的更深!從第一代開始,好像就是在此界凡人凡物中選取的,並非周天來的。”


    “不不不不,”老人搖著煙鍋否定道,“大衍山裏的雪狼穀和黑蛇都是守墓妖族,這我無比確定!”


    “你,你怎麽知道?”女人詫異萬分,眼裏全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明知道大衍山和自己息息相關,還偏偏選擇了大衍山作為族群聚居之地?”


    老人沒有解釋這一點,隻是如實陳述道:“之前在大山裏有過一場大戰,黑蛇和雪狼都參與其中,他們最後施展的神通我看的清清楚楚,一個是李代桃僵,一個是風雷翅,這絕對騙不了人。”


    女人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震驚之色無以言表。


    老人隱藏了當時謝安最後使用的驚天劍氣沒說,也隱藏了關於勾賢的事情,沉默了一會兒補充道:“這事兒,劉薑靈也知道。”


    “劉薑靈?他不是當年最末流的那個嗎?”


    老人哼了一聲,語氣不悅,用煙鍋指了指她腦袋,“收起你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姿態吧!你說人家末流,可你不知道吧?人家現在和聖宗打的火熱!幾乎是黃仙子的貼身侍從!”


    女人更加震驚,“黃仙子怎麽知道他的?”


    老人眉目陰沉,神色複雜,但語氣中難掩敬佩,“這就是聖宗的厲害!觀氣手段簡直令人歎為觀止!所以我才要你以後夾著尾巴做人,少在男人身上施展點兒神通為妙!”


    女人臉上微紅,老人不再言語,掐滅煙鍋,別迴腰間,起身向外走去,女人轉頭問道:“你幹什麽去?”


    “我去看看謝小子,朱雀膽一事多半還要著落在他身上,你記得我跟你說的話,還有別忘了屋裏那個女人!”


    老人背起雙手,身影佝僂,這走在街上,落在任何一個人的眼裏,都隻是一個風燭殘年,和藹可親的老爺爺,而誰又能相到,都是兩手兩腳,一張人皮,可老人的心底就裝著,千萬年的事兒呢?


    老人心裏陰鬱,他不怕和大公子和二公子中的任何一個撕破臉皮,他怕的是得不到六枚以上的黃道宮主令,如果得不到,那左右都是個死了。


    千眼石妖反叛,那是愚蠢。


    真正咬人的狗,是從來不叫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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