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在樓上也看得見何天宗致辭,作為此次官府代表中最高品軼的官員,何天宗沒有說更多的官話,甚至,沒有說更多的話。


    謝安在窗邊望著車子走了以後,有些黯然神傷。


    第一是因為何天宗短短十個字組成的一句話,還真有點兒觸動他的心腸,尤其是在魏都城已經變為廢墟的情況下,百姓們連年窮困積攢的壓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寂寞和孤獨,說不好都在這一刻釋放出來,謝安不曉得,方才在河安城裏的魏都城難民,有多少如他一樣神傷,有多少甚至會哭出來。


    第二,是何天宗其人。


    當初姽嫿和他的約定中,出現最多,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名字,這是謝安第一次看見這個人,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就是姽嫿當時說的那個人,但他沒想到姽嫿心心念念不忘的人,竟然這麽年輕。


    一個人如果做到,能讓別人到死也念念不忘,那該是很幸運的吧。


    謝安抬起頭,望向天幕,自己如果像姽嫿那樣死去,心裏念念不忘的人,有誰呢,黃希雲和老師傅,宋涇,還是南宮?小二黑,吳坤,還有竹姐,他猛然發現,原來,原來自己心裏這麽小,竟然裝的就那麽幾個人。


    常風和錦衣少年一直都不說話,桌上的飯菜也涼了大半,謝安收迴心神,從窗口處轉身坐迴原來的位置,問道:“你們知道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嗎?”


    常風直接搖頭道:“我知道肯定不是一百隻。”


    錦衣少年欲言又止,謝安眼睛裏有異樣閃過,咧嘴笑問道:“小少爺知道?”


    翟景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道:“這個問題,我最初是不知道的,也是看過了答案後才明白的。”


    謝安冷不丁問道:“宮裏的?”


    少年眼睛一閃顯然有些意外,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道:“確實和宮裏有關,這是當初一個洋人提出的問題,至於周先生為什麽用這個問題作為開題,我就不知道了。”


    謝安舔了舔嘴唇,有些傷感道:“一個問題,兩個世界啊。”


    常風突然問道:“謝兄知道答案?”


    謝安笑道:“這個問題並不如何困難,隻是,總歸是別人的思路先進一些吧。”


    錦衣少年深以為然,豎起大拇指讚道:“謝公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謝安揉了揉眉心跳過這個話題,迴到錦衣少年之前所說的神器詛咒上邊,邊用手指輕輕敲擊桌麵邊問道:“據你所說,神器的詛咒,是一代延續一代,而且同氣連枝,那假如現在下邊同樣有守墓家族的傳人出現,你們能感知到嗎?”


    錦衣少年點頭肯定道:“當然可以,隻要出現在我麵前,不管用什麽偽裝,都沒用。”


    謝安沉吟起來,然後看向常風,“為什麽找我?”


    常風道:“因為謝公子當日劍氣縱橫,正氣衝霄漢,普天之下,恐怕再沒有像謝公子這樣一顆心如赤子完璧。”


    謝安皺眉道:“說人話。”


    常風尬笑了一聲道:“因為當日謝公子放了那隻狐狸,救了那匹白狼。”


    謝安淡淡哦了一聲,然後看向錦衣少年,“你呢,既然你是守墓家族的傳人,那你自然清楚神器的重要性,管二爺也清楚的很,他那樣的老江湖,怎麽可能如此放心的把這事兒交給你全權處理呢?”


    翟景歎道:“謝公子有所不知,二爺的心思並不在修行界,甚至不在這片胡同裏,二爺早就想退隱江湖,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匆匆忙忙就撤出河安城,要不是知道鳳暖閣之下有本家的神器,他說什麽也不會迴來幫我這個忙的。”


    謝安心裏有些奇怪,問道:“管二爺和你究竟是什麽淵源?”


    翟景道:“他和我娘相交莫逆,情同兄妹。”


    “你娘是誰?”


    翟景驀然咬了咬牙,眼神陰狠,“李雙喜的老婆就是我娘!”


    謝安猛然大驚,望向常風,常風顯然已經知道了,點頭道:“所以此事事關重大,承蒙翟兄弟這兩日相交以來看的起我,我不能輕易把此事泄露給旁人,尤其是大名府,所以,旁的修行者中,給我以最震撼,最信任之感的就是謝公……謝兄了!”


    接下來,常風又把兩日前他在魏都城北邊初遇錦衣少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錦衣少年這中間感歎道要不是那狗腿子捕快狗仗人勢,借著打壓他來打壓管二爺,他還不認識常風這樣一位心性淳樸的俠士,這年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比在虞河裏遇見一隻三條腿的青蛙都難。


    謝安聽得倒是不喜不悲,正如翟景說的一樣,這年頭,黑白不重要,真相也不重要,他明白,所以在一團黑暗的漿糊中,常風這樣的人,雖然幾乎如米粒之光,但因為有,這個世界就不全是黑暗。


    謝安也對常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刮目相看,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樣的觀感,認為常風和竇連勝兩人都是奸滑之輩,和那些唯利是圖,見風使舵的官府中人一般無二,因為那次大衍山之後,竇連勝和常風尾隨他到了菜館以後,常風其實用的是一具替身,而竇連勝明明是縣長,卻自稱是師爺,還口口聲聲報效國家什麽的,還有一點就是,謝安在竇連勝上任以前就知道竇連勝其人和死了的張大帥是故交,所謂一丘之貉,物以類聚,謝安當然沒好印象。


    不過,現在看來,不說竇連勝,起碼常風還是多多少少有點兒俠義氣概的。


    但光憑這一點,就想達成此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謝安麵對著一個是剛見麵的少年,一個是也僅僅有過兩麵之緣的常風,現在依舊是觀望的態度。


    常風還特別提到了那位周先生,說這位周先生有點兒特別之處,明明是他那個位置的聲音,他事後也沒有否認,但那道聲音蘊含有修行者的神通在內,可是他本人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元氣波動。


    謝安暗暗記在心裏,關於這一點,他也不覺得那位周先生是修行中人,確實有些奇怪。


    錦衣少年和常風說了這麽多,當然也瞧得出來謝安對此事的態度,麵麵相覷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最多的失望,還有隻剩下萬分之一的期待,常風歎道:“如果謝兄覺得為難,那咱們的事情就不用繼續往下談了,但是有一點我相信謝兄一定能做到,那就是今日的事情,務必替我們保密。”


    錦衣少年還不甘心,最後問道:“真的沒有一點兒商量的餘地嗎?”


    謝安沉默良久,然後說道:“我可以先聽聽你們是如何打算的嗎?比如,如果我答應,你們讓我做什麽,而我可以得到什麽?”


    翟景沉聲道:“我要李雙喜死!要我娘親活!僅此而已,而謝神仙自然可以得到我們翟家的神器——無念如意。”


    謝安心裏咕咚咕咚響,說不癢癢那是假的,方才在家譜上他已經看到了翟家的守護神器的名稱,但是此刻從少年嘴裏親口說出來,還是別有一番激動的心情在內。


    無念如意,神器之屬,究竟有何等驚世駭俗的神通威能,實在令人期待!


    謝安激動了一會兒,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權衡利弊,想了想眯眼道:“可是正如你所說,守墓神器和守墓家族同氣連枝,你能感應到別人,別人自然也能感應到你,現在這麽多人盯著神器的事情,你安不安全都不好說的很,而再加上如果鑒寶大會上,官府所擁有的那柄神器吸引出了鳳暖閣之下你家的那柄神器,又該如何?”


    謝安說到這交叉雙手,向後靠在椅背上緩緩道;“到那時候,神器已成無主之物,有能者得之,天下修行者瘋狂爭搶,我又有什麽優勢在內呢?”


    “這一點請謝神仙不用擔心,”翟景自信解釋道,“首先別的守墓家族中除了神器傳人的一般成員,通常是無法感知到我的存在的,因為神器的這一代契約仍然在我娘身上,他們隻能感受到我娘的存在,除非他們也學會了操縱神器的口訣,與神器建立了聯係,而這一般來說,如果不是家族麵臨生死存亡,是不可以輕易授予別人的,這是大忌!”


    謝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那這麽說,你們守墓家族中神器傳人和普通成員是有巨大區別的,對吧?”


    “不錯!”


    “所以,你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神器傳人,而隻是擁有血脈的普通成員,如果不是因為你學會了神器操縱的口訣,那你也僅僅可以感受到別的守墓家族中神器傳人的存在,而無法感知一般成員?”


    “正是如此,而我娘又被李雙喜牢牢控製,所以我娘也不會有人感知的到,再有就是如果官府所擁有的那柄神器真能引起我家的神器相與之唿應的話,那到時候,我會把口訣親口傳授給您,這道口訣是我家世代相傳,能在一定程度上指引神器,但也隻是一定程度,如果要真正完成契約,使得神器認主,還需要我娘的親口法憲。”


    謝安聽明白了,守墓家族的最核心,就是神器,神器傳人,其餘人雖也存在感知力,但微乎其微。


    少年一口氣說完,真誠的望著謝安繼續道:“謝神仙,從您進門以後,我沒有一句話不是真的,就在剛才,我完全可以說這道口訣的作用奇大,但是我沒有,我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做最客觀的陳述,隻是為了讓您有個合理的心理預期,如果,如果您能答應,那我也無比真誠的希望,咱們大家合作共贏。”


    謝安動了動喉嚨,但是沒說話,因為確實沒什麽好說的,事已至此,答應不答應就一句話,而少年說的也句句在理,那道法訣的作用,雖然隻是一定程度指引,但是比之瘋搶亂撞的別人,已經不知道占據多大的優勢了。


    謝安沉默良久,最後長長出了一口氣,環顧二人道:“我,答應。”


    錦衣少年霎時間欣喜若狂,攥緊雙手,胸脯起伏,常風則立刻笑逐顏開舉杯道:“我說什麽來著,謝兄絕對是信得過的。”


    錦衣少年小雞啄米似的瘋狂點頭,謝安也舉杯,三人幹杯飲罷,錦衣少年道:“那,接下來,咱們商量商量具體的細節?”


    謝安擺手道:“且慢,我有一個條件。”


    翟景和常風同時僵住,常風還是老練一些,沉穩道:“謝兄請講。”


    謝安道:“這件事,我不會用你們管二爺或者竇連勝的任何一方勢力,一切都隻能是我一個人去做,所以請二位也務必保密,如果中途泄密,我會立刻停止所有的行動,因此造成的後果,也與我無關。畢竟我這個修為本事,論起和那幫大佬硬碰硬爭奪神器,還是差了點,這我有自知之明,還有就是醜話說在前邊,我就算信得過二位,也信不過二位身後的人。”


    翟景鬆了一口氣,喜上眉梢,“這個自然!”


    常風也表示同意,謝安輕嗯了一聲,道:“那接下來,小少爺可以說說你的計劃了。”


    三人緊鑼密鼓商議著,而外邊嘈雜的人群中,終於被一個醉洶洶的聲音壓住,隻聽這人朗聲道:“叫你們媽呢叫!一個這麽簡單的問題,想這麽久,還站著看戲幹什麽,不如迴家養豬了!”


    眾人怒目相向,隻見人群最外圍不知道什麽時候,斜倚著牆壁站著一個瘦弱的讀書人,讀書人一聲青衫已經看不出多久沒洗了,上邊全是酒漬,這時見眾人把目光投向他,他搖搖晃晃的穿過人群,登上木台,滿身酒氣,周先生還真像是能看見一樣的,立馬就問道:“留過洋的讀書人?”


    “狗屁讀書人!”這人一上台就坐在台上,沒有一點兒風雅的樣子,下邊已經有人皺眉,什麽時候這種人也能輕而易舉就上的了台了?沒人管管嗎?


    這人手中還提著一個酒瓶,滿臉胡茬和酒紅,大汗淋漓,最後猛灌了一口索性就解開衣帶,開懷大敞,接著他上一句話喃喃道:“狗屁,全是狗屁,百無一用啊!”


    台下這迴真忍無可忍了,有人躍躍欲試,擼起袖子,口中東南西北都紛紛罵出些不堪入耳的髒言穢語,起碼是短短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這酒氣熏天的讀書人的祖宗十八代,幾乎全被問候了個遍。


    可是讀書人置若罔聞,周先生也像是沒聽到,周先生眉眼低垂,溫和問道:“那究竟是多少呢?”


    讀書人頭歪在一邊,看著下邊的所有人,一根一根的伸出七個手指頭。


    周先生笑了起來,卻也沒繼續多說什麽,因為讀書人剛伸出七個,就又掰迴一個,道:“第一,我叫李釗,是各位的爺爺。”


    “滾!讓他滾下去!”


    “這是什麽人?隨便說了個七,就能打腫臉裝胖子?”


    “我去他祖宗!”


    “管他對錯,河安城的醉漢裏邊敢這麽和老子說話的還沒出生呢!”


    “那要不是醉漢呢?人家是讀書人!”


    “去你娘的!抬杠是不是?讀書人從來都不會跟老子說話!”


    “轟他下去!”


    群情激奮中,讀書人又掰迴第二根指頭,隻剩下一把手了,一樣的大聲道:“日你們先人的,安靜點兒,我李釗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跟你們聊聊,哎?還有五根指頭,就說五件事吧,說的不好,你們打我。”


    “哼!好小子,就依你所言!”


    “狗屁!我還有一百件和你娘的故事呢,要不要我也上去給大家講講?”


    “老子日!”


    .......


    “安靜!”周先生猛地提高嗓門,道,“先聽他說完!”


    李釗把頭埋低,燈光聚集在頭上,他看的見自己腦袋的影子一點點的變大,最後轟然以頭撞地,入目一片漆黑,原來是自己腦袋的影子把自己包圍了。


    今天是童姐死的第三天,可他親眼看見謝安就已經進了這八大胡同,來看表演了,湊熱鬧了?


    過了良久,李釗沒抬頭,但是把手朝上伸起,掰迴第三根指頭,痛哭問道:“萍水相逢,你們拚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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