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黑夜不同,白天就算再長,也不如黑夜給人的壓抑。


    這個夜,太長了,也發生了太多的事。


    所以當天亮以後,河安城中的人們紛紛聚集在魏都城的北邊,觀望著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鄰居,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陰鬱。


    這倒不是因為鄰居的災難而深感同情,類似於這樣美好的品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被人們劃定為多管閑事以及腦子缺根弦,而是因為災難竟如此深重,以至於一夜之間,諾大一個城池,全部化為了廢墟,地上到處都是屍體,殘肢,有火蔓延在各處本是民居的地方,天亮以後,漸漸平息,冒著濃濃的白煙。


    他們不關心,誰死誰活,隻關心,這麽近的災難,那說不定哪天就降臨在河安城身上。


    那些前幾天還沉浸在一名叫做宋涇的神秘劍客勾結河安城裏的地頭蛇譚宗主搶劫官船這一特大新聞的報刊記者們,站在最前列,本來又是天大的一個新聞,但當他們親眼看到一夜之後,恍如隔世的魏都城,全都失去了興趣和勇氣,全都歎息不已。


    人群中,何府大公子,何燕良也是其中一位。


    當然,何少爺本來不該擠在人群中的,憑借他的身份和地位,就是此刻把這地方的人全部都清空,也不是什麽難事。


    但是,何燕良今日特意帶了一條圍巾,換了一身普通的玄色長衫,而且還約了人,手中提著一個花籃,上邊用深藍色棉布覆蓋,但是隱約可見,棉布遮不完全的香燭。


    何燕良怔怔望了片刻,突然聽到一聲嘈雜的嚷嚷聲,轉頭望去,隻見縣裏衙門的人到了,為首的是一個虎背熊腰的跨刀漢子,騎在高頭大馬上,其餘的全部都是步卒,約莫有三四十人,跨刀漢子走近人群,籲了一聲勒住馬韁,大喝道:“散了散了,縣長有令,所有人不得在此逗留。”


    人群頓時更加嘈雜,有膽小避事的紛紛已經移動腳步向著外圍走去,可也有膽子大的,趁著人多冷不防問了一句:“憑啥不讓我們看啊?”


    跨刀漢子目光如電,冷冷掃過人群,突然伸出馬鞭指著人群中的一個錦衣少年,冷冽道:“是你說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齊刷刷的望在了少年的臉上,少年眯起眼,先是搖了搖頭,然後突然反問道:“就算我說的,又怎樣?”


    “放肆!”


    跨刀漢子冷喝一聲,“來人!”


    “在!”步卒衙役全部洪亮應聲,這在已經安靜下來的人群中,聲若奔雷,耳朵被震得嗡嗡響,人們也暗暗提了一口氣,那少年是管二爺的嫡傳弟子,一直和管二爺情同父子,甚至街坊雜談中,都有說道那少年其實就是管二爺的私生子,不然為什麽,那麽多弟子,偏偏對他那麽好?


    還有人說,管二爺自從迴來以後,和譚宗主對於鳳暖閣的爭鬥,就是來源於這個少年,少年此前並未在河安城中,是管二爺第二次迴來的時候,帶迴來的,所以這些七七八八的傳聞並未取得證實,但是人們現在關心的是,一個在縣衙裏普通的捕快,雖然素有嚴厲之威名,但是究竟敢不敢動這位管二爺的親信少年呢?


    這一刻,安靜的人群中,有人摩拳擦掌,有人翹首以盼,等待一出好戲,心裏都激動的恨不得好戲馬上開演,最好是能死個個把人,那才好看。


    跨刀漢子冷聲道:“把這個小子給我抓起來!”


    “是!”


    步卒們大步流星,氣勢洶洶,人群也自動讓開一條道,可就在這時,一聲“且慢!”從空中傳來,人們有抬頭望去,隻見一個樣貌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從空中飄然而至,落在了跨刀漢子的身前。


    漢子急忙下馬,拱手道:“是常將軍。”


    來人,正是魏都城衙門裏的常風。


    昨天一夜裏,縣衙都被衝掉,雖沒有像其他在東邊的民居那樣徹底坍塌,但也幾乎是殘垣斷壁了,所以州府連夜下令,將魏都城的衙門取消,徹底並在了河安城衙門之下,也就是說,從此,剛上任沒多久的竇連勝,馬上就要淪為縣長之下了。


    這跨刀漢子,就是來交接的。


    竇連勝也派常風去請示過候少峰,可侯少峰忙的焦頭爛額,隻說這種小事不要來煩他,如果能查清虞河爆炸的原因,或者查出他們幕後的人有什麽目的,下一步要做什麽,再來找他。


    侯少峰還說,亂世之中,有一塊棲身之地就已經是上上大吉了,更何況就算並在袁氏州府之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名府中像他們這樣進入敵方陣營中的人,多如牛毛,每個人都不照樣該做什麽做什麽,隻要忠心可鑒,在哪都不是一樣的嗎?


    常風吃了閉門羹,但也不好說什麽。


    本來就是降俘,寄人籬下,這就像後媽一樣,起初或許對你客客氣氣的,但是終有一天,有獠牙畢現的時候。


    人之常情,就算再憋屈,也得咽下肚子,常風甚至都沒有和竇連勝做匯報,就已經一個人來此接受交接了。


    至於,後邊的衙門印信,都是走走場子,過過程序而已,隻要竇連勝和常風答應,其餘的都不用他們管了。


    常風望了一眼人群中怡然不懼,神色倨傲的少年,又看了一眼這位虎背熊腰的捕快大人,淡淡道:“他犯了什麽事?”


    跨刀漢子微微沉默,然後說道:“妨礙公務。”


    常風摸了摸下巴,“因為那句話?”


    跨刀漢子有些局促不安,喘著粗氣,但還是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不對呀,”常風道,“我看了老半天,這少年一直安分守己,可並沒有說過什麽話。”


    人群有些熙熙攘攘,議論紛紛,且態勢有擴大的趨勢,從常風出現的那一刻開始,看熱鬧的人不怕事兒大,就算真是那少年說的,他們也希望出現新的轉機。


    所以,已經有不少人一聲接著一聲的應和道:“沒錯,不是他。”


    跨刀漢子目光一沉,很快趴在常風耳朵悄聲說道:“這是大人的意思。”


    “你說什麽?”常風故意側著腦袋,彎起一隻手掌置於耳邊,“大聲點?”


    跨刀漢子立時瞪目,怒道:“常風!你別仗著自己修為高,就能為所欲為,叫你一聲常將軍是尊敬你,大人派人接管你們衙門,更是出於善心好意,你們可別給臉不要臉!”


    常風也不生氣,反而笑道:“我們哪敢給臉不要臉?還仗著修為,就昨天的態勢,我們這點兒微末修為不夠用啊。”


    “你知道就好。”跨刀漢子冷冷說了一句,一手按著刀柄,一手就要再次命令手下拿人,可是常風馬上再次說道:“且慢!”


    跨刀漢子神色已經不隻是發怒了,眼神中難以掩蓋的飄過一絲殺機。


    “我話還沒說完呢,”常風根本不理會他眼裏的殺機,突然繞開跨刀漢子和那匹紅鬃馬,環視了一圈人群道,“我正是對大人感恩戴德,才不忍心有冤假錯案栽在大人頭上,而且要是有小人從中作梗,使得大人晚節不保,更是一大憾事,我常風雖算不上什麽高風亮節,但是起碼做人的良心還是有的,要是因為今日我撞見了這事而沒有出手,大人以後被這河安城的百姓唾罵,那才是,最令我痛心的事呢。”


    “我勸你少管閑事!”跨刀漢子不自覺把胯上的尖刀抽出一寸,可是接下來,在所有人的眼裏,這位捕快竟然臉漲的通紅也沒能把刀全部拔出來,反而,好像有股無形的力量把他的刀,硬生生推迴去一寸。


    常風滿不在意,伸出手指,指了指一直在人群外的一個目盲禿頂的中年人,道:“這位仁兄,眼瞎了,心可不瞎吧?”


    跨刀漢子麵色紅中透白。


    眾人順著常風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大唿道:“不可能,怎麽可能是周先生?”


    那位目盲禿頂的中年人站起身,笑嗬嗬道:“常將軍好眼力。”


    常風搖頭反問道:“這是眼力的問題嗎?”


    說著,看向跨刀漢子,加重語氣問道;“你說呢?”


    跨刀漢子一言不發,這時那少年緩緩走上前來,先是對著常風微笑作揖道:“翟景謝過大俠。”


    “好說好說。”常風微笑迴禮,可接下來,令所有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溫文儒雅的少年突然猛地發難,朝著跨刀漢子的臉龐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反了!來人,來人!”


    跨刀漢子雙目沒來由驚恐萬分,透出畏懼的神色,大唿小叫中再次嚐試拔自己隨身的尖刀,可依然紋絲不動,就像是刀鞘和刀身死死的粘合在一起一樣,少年幽幽道:“捕快大人,既然真相已經大白,應該向我道歉。”


    跨刀漢子怒道:“道你媽個歉,小混蛋,你找死?!”


    “啪!”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所有人雅雀無聲,少年含笑不語,常風似乎是看出了什麽,眯起了雙眼。


    “你,你!老子,老子!”跨刀漢子已經語無倫次,臉上迅速出現而來一個巴掌的血印,“老子活膩味了,敢,不對,小王八活膩味了,你老子都不敢這麽對我!”


    眾人發出一聲哄堂大笑,先前還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捕快大人,現在竟然被人兩巴掌打的話都說不利落了。


    少年等了一會兒再次揚起手掌,“還不道歉?”


    跨刀漢子一言不發,隻偷偷望向常風。


    常風笑了一聲挑眉道:“好了,小兄弟,到此為止吧,既然真相已經大白,他也受到了懲罰,事不過三,這第三個巴掌,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就饒了他吧。”


    少年馬上改巴掌為抱拳,微微低頭道:“那自然聽大俠的便是。”


    常風看向跨刀漢子,也突然趴在他耳朵低聲說道:“你記著,就算你接管了魏都城的衙門,但是我們照樣該是你爺爺,還是你爺爺。”


    跨刀漢子話也不敢說,灰溜溜的帶著手下人走了,直到好遠的地方,才聽到一聲罵罵咧咧,什麽一群廢物,老子平時白教你們了,迴去全部挑大糞去吧之類的,還有各種娘親以及其他器官一類的汙言穢語!


    這倒是沒見得他舒服多少,但是卻令在場的其他人放聲大笑不已。


    等笑聲停止,少年才把目光看向那位目盲周先生。


    “周先生,以後不用去八大胡同說相聲了。”


    目盲中年人低頭彎腰道:“謝過翟小爺。”


    常風望向周先生的目光卻有些奇異,因為剛才的那道聲音和這個人現在的聲音截然不同,他知道江湖術士中有模仿別人說話,甚至有腹語,唇語等等,但是,有一點不能改變。


    那就是剛才的那道聲音,明明蘊含有不弱的修為,但是那位周先生,明擺著,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元氣波動,這種情況,要麽就是這個人修為比他高太多,故意隱藏而不得知,要麽就是這位周先生的身上,可不止有他一個人。


    少年再次謝過常風,常風笑問道:“那個周先生是個說相聲的?”


    少年點頭道:“也才剛來不久,經常在八大胡同走動,一口單口相聲說的相當精彩,隻是可能人品或許有點兒問題。”


    常風若有所思哦了一聲,暗暗記在心裏,順著少年的話頭道:“也不能這麽說吧,剛才的情況,擺明了就是搞你,不管那位先生承不承認,都沒有影響,再者說,這裏的人,有幾個敢承認?”


    少年歎道:“世風日下。”


    常風不置可否,眯眼瞧著那位已經轉身離開的周先生的背影,少年訝異道:“怎麽,大俠對他有興趣?”


    常風搖頭,嘴上卻說道:“有機會一定要聽聽他說相聲啊。”


    “這簡單!”少年拍著胸脯,“就在鳳暖閣,大俠要是肯賞臉,今日我把他請去,咱們邊喝酒邊聽相聲?”


    常風有些遲疑,猶豫不決,可少年不愧是管二爺的親信,馬上便說道:“大俠不必猶豫,就當忙裏偷閑取個樂子,也當我交大俠一個朋友,以後說不定,還要常常走動呢。”


    常風其實等的就是這句話。


    “那好吧,”常風揉了揉眉心有些為難,但很快就長出一口氣,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一拍即合,人群中何燕良往上拉了拉圍巾,向外走去,隻在半途上,何天宗一個人等著他。


    何天宗開口道:“你約我有事?”然後看了一眼何燕良手中的花籃,“你提香燭幹什麽?”


    何燕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慘淡的笑了笑,“今日死人。那年今日也死人。”


    何天宗沉默半晌,用極淡極淡,卻也極深極深的語氣說道:“是她?”


    他看不見何燕良圍脖下那張慘白的、苦澀的臉。


    何燕良道:“我有話跟你說,不說,怕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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