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宗微微愣神,然後笑道:“李大先生說笑了。”


    李釗沒再理他,徑直走向童家酒樓,何天宗望著他的背影,眼神漸漸冷淡,高嶽走上前來,手心上光芒隱去,突然說道:“八大胡同剛傳來的線報說,那位紫衣少年和幹瘦老者出來了,去向也是魏都城。”


    何天宗不說話,不過目光倒是從李釗的身上離開了,向右看了一眼,沉吟道:“那裏就是有一位深不可測的瘋子大修的武帝廟?”


    高嶽點了點頭。


    何天宗伸手指著南邊,“大山之下是不是有一個小鎮?”


    “對,叫破馬鎮,因為講武堂求賢的緣故,那裏現在也集聚了不少修行者。”


    高嶽說完,突然嘶了一聲問道:“大人,魏都城的新任縣長好像不是我們的人啊,不過竇連勝按道理應該和南方有仇才對,怎麽會突然聽從了南方的調令?”


    “這有什麽稀奇的,亂世之中,隻有生存和利益,沒有絕對的敵人,不過竇連勝這個人十錦功修煉到八段,也算是奇人了,蕭威之前跟我說,這種功夫純以戰場上的殺意祭煉,這說明,竇連勝手上的血可不一定比我們少啊。”


    何天宗開始邁著步子向前走,不緊不慢,高嶽跟在後邊說道:“他殺的是普通人,我們殺的修士,這不能相提並論啊。”


    何天宗微微一笑:“這話我愛聽。”


    魏都城本來就不大,從北到南,兩人幾乎一頓飯的功夫就到了,高嶽指向西邊第二個門,“那就是那位生病老人的家。”


    何天宗收起慵懶戲謔的姿態,院子裏傳出老奶奶的琴音,何天宗仔細聽著,眉頭微皺道:“這聲音好像是宮裏的呀?”


    高嶽聞言腦中一亮,想起那天去何府路上那個瘦高個兒年輕人曾經對他提過一嘴,馬上道:“不錯,我們諜報內也有人反應這一情況。”


    何天宗來到門前,高嶽正打算向前叫門,何天宗擺了擺手道:“我來。”


    何天宗輕聲叩門,有如擦拭積灰,半點不馬虎。


    三下過後,吳坤開了門,何天宗彎腰行禮,高嶽也微微頷首,何天宗客氣道:“在下何天宗,初到寶地,就被院中的琴音所吸引,不禁悠然神往,想與主人會見一番,當麵請教,不知主人可否賞臉?”


    吳坤神色如常,閃開一個身位,伸手道:“請,貴客來臨,蓬蓽生輝,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在下吳坤,也算讀過幾年詩書,懂得禮數的。”


    何天宗心生好感,道了聲謝就與高嶽一齊走進院內,而這一刻,門外的暗處元氣細微波動,有人馬上就把消息刻在掌心送達講武堂。


    何天宗入目荒涼,隻見不大不小的院子本來放點兒東西就不會顯得過於寒酸,可這裏竟然太過於空蕩,這種空蕩又不掩其幹淨,令人不忍落腳。


    院子偏東牆的地方有一口枯井,一位白發蒼蒼,眼神呆滯的老人正坐在上邊拉二胡,琴音就是從這二胡上傳出去的,西邊有一個拳樁,看樣子也有些年月了。


    可是,何天宗自從進來以後,心態卻格外平靜。


    吳坤領著他二人走到院子中央,他自己取出兩條長木板凳,微笑道:“家裏貧寒,條件簡陋,請二位別嫌棄,將就一番。”


    “哪裏哪裏。”何天宗同樣笑著迴應道,“本來就是我們叨擾了主人,有道是客隨主便,我們也是讀過聖賢書的。”


    吳坤微笑點頭,突然迴頭蹲下來,對著老人說道:“奶奶,家裏來客人了,您迴去休息好不好?”


    老人沒說話,但仍自顧自彈奏那把二胡,吳坤迴頭有些尷尬笑道:“我奶奶神誌不清楚了,請二位稍等,我把奶奶安頓好就與二位細細詳談。”


    老人突然有些緊張,而這時候,何天宗和高嶽同時皺下眉頭,他們都感覺這個小院裏好像有種奇異的力量漸漸升起,井邊的書頁輕輕扇動,吳坤摟著奶奶輕聲道:“奶奶,別怕,娘死的早,小時候,我總在您和爹還有謝安的翅膀下,膽小懦弱,現在我長大了,該換我來把保護你們了,您一直都是相信孫兒的吧?”


    老人沒來由斷了琴音,淚流滾滾,吳坤輕咬牙齒,慢慢的扶著老人起來,一直到走進屋裏,也不吭聲。


    吳坤再出來的時候,也沒有任何變化,就像他們看見的,就是一個窮酸讀書人,滿手老繭。


    吳坤坐在井邊,位於何天宗和高嶽的對麵,用手指壓了一下扇動的書頁,那一刻,何天宗和高嶽都同時感覺到那股之前的奇異力量消失了,而且天地之間的風似乎也停了。


    吳坤語氣平淡親和,直接開門見山道:“外邊有些人是你們的吧。”


    何天宗和高嶽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無窮的驚駭,何天宗是堂堂的三境修行者,他竟然絲毫感受不到眼前病懨懨的年輕人有任何元氣法力流轉,而高嶽乃是正統武夫,他也絲毫感受不到吳坤身上有一點點內勁。


    吳坤一人看了一眼,最後把目光放在何天宗身上,含笑開口道:“何二少爺,其實我應該感謝你們何家,沒有你們我或許不會死,但我奶奶一定餓死了。”


    “所以,這一點,請受在下一拜!”


    吳坤站起身,果真恭恭敬敬作揖,彎腰到地,何天宗急忙道:“哪裏哪裏,隻是他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閣下竟然是一尊不出世的真神!”


    吳坤直起腰又坐迴井邊,搖搖頭道:“真神嗎?二少爺抬舉吳坤了,其實說起這世間修行道法,二少爺應該比在下更加清楚。”


    吳坤說到這又看向高嶽道:“武道,同理。”


    何天宗和高嶽隻有愣神的份,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們兩個在吳坤麵前就好像透明的一樣。


    吳坤繼續道:“我沒有什麽惡意,不過兩位的來意,我相信即使不是為了琴音而來,也一定沒有惡意,所以今天我們可以平心靜氣的坐下聊會兒,以前我有個朋友常常這樣和我針砭時政,一聊就是一整天,從太陽剛升起來,一直到傍晚漫天飛霞。”


    “當時,我們就特別希望,能認識當朝的權貴,和他們掏心窩子說說心裏話,可是當時我們一個窮光蛋,一個孤兒,哪有這機會?現在有了,我很珍惜,也請兩位給吳坤這樣一個機會。”


    何天宗屏息凝氣,汗如雨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純粹的壓迫感了,即使在過去的歲月中掃平整個北方修行界,也從來沒遇見過。


    高嶽更不用說,修行者對上武夫本來就是優勢,他此刻腦子一團漿糊,隻求著早點兒離來小院。


    吳坤淡淡開口:“就一個問題,如果把國家交給你們,你們願意用修行者呢還是普通人呢?”


    這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


    何天宗和吳坤有如當頭棒喝,呆滯在原地,喉嚨微動,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吳坤有些失望起身仰望天幕,天邊紫氣東來,雲海翻騰。


    虞河之畔,春香樓裏,白衣女子坐在床邊,一雙光潔玉足泡在水裏,這聲音同樣在其心內響起。


    吳坤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這一個問題,不管世間所有仙魔,靈種,鬼魅,陰神,聽到的,還是沒聽到的,都將會在他們的修行中種下業障天塹,類似於三境破四境的天劫,他們將來想不通這個問題,或者這個問題懸而不決的話,此生無法再進一步!


    白衣女子閉上雙眼,她不由的想起三百年前,武當山上最後一位力抗天劫問道的那位劍修。


    他叫曹澤,他喜歡捧著一個缽盂。


    他主張海納百川,他全部的劍意道心,最終都隻是一個問題:修行一路,天道人道,孰重孰輕?


    天道震怒,毀其四境元神,蒸幹丹江,可無論怎樣也滅不掉這道天問。


    最終天道無奈開恩,留其四境元神兩縷,一道為天,一道為人,那道天問化為神劍永鎮大衍山。


    三百年後,如果想通了,再來問道,這迴天道將留出一線,聽完他的道理再決定滅殺與否。


    這,就是武當守了三百年的機緣。


    但此刻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辛苦了,白衣女子默默合十,感受著冥冥中此方天道的法則中,終於加入了令它無法拒絕的一問。


    這同樣的一問,終於不再卑微,也不再是鮮血盡染,屍骨成山。


    因為那是大公子提出來的呀。


    吳坤就是大公子,白衣女子想起謝安,興奮的熱淚淌下。


    她與此刻在魏都主街上行走的一位紫衣少年同時望向天幕,默默道:“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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