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泰建設集團。


    寬敞氣派的辦公室裏,一名威嚴陰沉的中年男人姿態懶散地靠坐在沙發上,銳利的雙眼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一手無意識地轉動著金戒指,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陰狠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你要求的價格不合理吧?”男人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不知道。”對座的年輕男子笑嘻嘻,露出過分可愛的虎牙,人畜無害的笑容十分討人喜歡。他講話的態度輕鬆自在,絲毫沒被男人的氣勢影響。“不過溫爺,我知道還有很多人出得起這個價格請我做事。”


    “你很自負。”被尊稱為溫爺的溫鴻泰挑起眉。


    “這是我的專業。”年輕男子聳聳肩。


    溫鴻泰一語不發地看著他,那種視線連黑道上最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哥也會恐懼,年輕男子卻隻是悠閑地喝著手上的茶。


    良久,溫鴻泰打破沉默開口,“多久?”他問。“多久你能把人交出來給我?半年?一年?”


    男子偏頭想了下。“三個月。”


    “三個月?”溫鴻泰輕嗤。“你想清楚,幫我找出公司的內奸沒那麽容易,跟我做事的可不是一般人,光是要得到他們的信任,就不隻三個月。”


    “那交給我煩惱吧。”男子輕鬆地靠在沙發上,自始至終眼神都未曾躲避過對方的視線。“連這種事都要溫爺想,那我就不值得這個價了。”


    眼前的年輕人顯然不知天高地厚,溫鴻泰欣賞這小子麵對他所表現出來的膽識,不過這不代表出了差錯他會手下留情。


    “你知道大家怎麽說我這個人嗎?有錢,可是難相處。”他轉動著金戒指,淡淡地開口,每句話卻都暗藏警告。“錢你說要先拿,我可以給,八位數字對我來說是九牛一毛。不過若你拿了錢交不了差,那有什麽萬一,就自己負責了。”


    “我哪惹得起溫爺呢?”年輕男子笑了,神情幾近無辜。“說三個月就三個月,一天都不會拖。”


    “夏行森,你講話口氣很大。”溫鴻泰生平最討厭愛說大話的家夥,但眼前這年輕人,卻讓他無法討厭。“那我就等著你三個月後給我答案。”


    “沒問題。”夏行森點頭。“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嗯?”這小子膽子不小,還敢談條件?溫鴻泰挑起眉。


    “要怎麽調查,需要溫爺配合,照我的安排行事。”


    鏡前的人兒穿著一襲粉橘色洋裝,襯托出白皙皮膚和一身青春的春天氣息,模樣嬌俏豔麗。


    此刻,這可人兒正挨在鏡子前細細描繪著眼線,原本就漂亮略長的眼眸經過巧手妝點,更加明亮有神。


    滿意地看著今天的妝容,美人扯開嗓門,蹙起柳眉迴頭喊著,“孫念恩,我的鞋子呢?你找到沒?burberry那一櫃裏有小花的那雙,找到了嗎?”


    一個清瘦的女子身影聞聲自一旁小隔間走出,她一襲深色褲裝,束著馬尾露出不施脂粉的素淨臉蛋,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一雙高跟鞋,屈膝將鞋置放在美人麵前。


    “小姐,你的鞋子。”


    被喚作小姐的美人,正是鴻泰建設董事長的千金溫月伶。


    她屈起足尖,輕輕套入高跟鞋,姿態優雅地站了起來,宛如模特兒般踏著貓步走到全身鏡前。


    “我今天這樣搭配好看嗎?”顧盼鏡中倩影,溫月伶掃了後頭不說話的孫念恩一眼。“……算了,問你也是白問。”她坐迴梳妝台前,拿出一對精致銀扣耳環,一麵別上一麵說著,“等一下我爸要帶個世伯的兒子過來,聽說剛從國外迴來,不知道長得怎麽樣?”


    孫念恩一如往常,垂首安靜地傾聽。


    “我爸那些朋友的兒子,沒一個能看,要不就胖、要不就矮,不胖不矮的就醜。上次那個什麽醫生的,我跟他出門穿了高跟鞋就比他高,臉腫得跟豬頭一樣,我爸居然還要我跟他出去,被朋友看到多丟人啊。”溫月伶抱怨著,迴頭尋求認同,“孫念恩,你說我條件有那麽差嗎?找個不矮不醜不胖的有這麽困難嗎?”


    “小姐條件很好。”孫念恩輕輕地說。


    “我也知道我條件好,要你說嗎?”溫月伶開心地笑了。“喔,對了,等等你待在樓上好了,也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人,要是膽子小,被你嚇到也不好。”


    “是,小姐。”孫念恩並沒有顯露任何情緒,輕聲應道。


    沒一會,房間的內線電話響起,管家毛叔的聲音傳來——


    “小姐,溫爺迴來了,他請小姐跟孫念恩下樓。”毛叔報告著。


    “孫念恩也要?”溫月伶皺起眉。


    “是的,溫爺吩咐的。”


    “好吧。”溫月伶不甘願地應聲,轉頭心煩的吩咐著,“我先跟你說,等等你就盡量站那個人的右手邊……你那個臉,朝著左邊……還是你把頭發放下來……算了,我看也遮不住,反正你站外麵點就對了。”


    “是,我知道了。”孫念恩聲音依舊不帶起伏地迴答。


    溫月伶不開心地大步走過她身邊,她也轉身跟上。


    隨著她的轉身,左半邊臉頰倒映在鏡子裏,一大塊皮膚宛如被火融化,紅色傷疤猙獰地、如同醜陋的怪物攀爬在她白皙的左臉上。


    仿佛怕她記不住似的,溫月伶再度提醒,“記得,躲後麵一點啊,孫念恩。”


    溫鴻泰是個喜歡氣派、擺派頭的人,草莽出身的他,在漂白後總擔心別人瞧不起他沒念書、不文明,因此偏愛虛張聲勢地在屋裏放滿名家字畫古董,幾張上百公斤、價值百萬的檀木椅也安鎮在廳內。


    不過這些在夏行森眼裏看來,都隻是欲蓋彌彰的努力。


    他悠閑又覺得有趣地觀察四周環境,直到一陣響亮的高跟鞋聲傳來,他才慢條斯理的收迴視線。


    “伶伶,來。”溫鴻泰看著走進來的粉橘色身影,原本兇惡的眉宇霎時轉化不少,甚至露出了笑容。“這是你世伯的兒子夏行森。”


    嬌美動人、亭亭玉立,絕對不是遺傳自溫鴻泰。夏行森微笑,紳士風度地點頭寒喧,“溫小姐。”


    “夏先生你好。”眼前俊美的男子在瞬間便已擄獲她的芳心,溫月伶臉紅心跳地溫柔招唿。


    “叫我行森就可以了。”夏行森露出招牌可愛虎牙的笑容,那絕對是謀殺女人心的兇器。“世伯,你的千金好漂亮,像明星一樣,台灣的女生都這麽漂亮嗎?”


    “喊我伶伶就好了。”溫月伶被這麽稱讚,笑得眼楮都眯了。


    “來來,坐下聊。”溫鴻泰揮手,一麵對著後頭那道淡漠的影子下指令。“上茶。”


    “好的。”跟在後頭的孫念恩用幾不可聞的嗓音應了一聲,上前將煮開備好的茶斟上,頭始終低垂著,像是遵從小姐的意思,盡可能遮掩瑕疵的容顏。


    但那好聽的男中音卻不打算忽略她。


    “這位是?”


    “孫念恩,是我前任管家的小孩,從小跟伶伶一起長大,我當自己人一樣,有什麽需要你吩咐她就可以了。”溫鴻泰簡單介紹。


    孫念恩垂首奉茶,將熱茶端到夏行森身旁的茶幾,動作穩定利落,幾乎沒有人察覺她此刻神經緊繃。


    她以為自己可以完美退開,但那個帶笑的嗓音卻很近、很低地輕喚了一聲,“念恩小姐你好。”


    孫念恩手微微一顫,險些將茶水潑出來。


    “哎唷,沒有人這樣叫她啦,好怪。”溫月伶銀鈴般的笑聲響起。“行森,你叫她孫念恩就好了。對不對,孫念恩?”


    “是。喊我孫念恩就可以了。”她頷首退到後頭。


    “來來,行森用茶。”溫鴻泰端起茶杯招唿,轉頭對愛女說道︰“伶伶啊,行森剛從國外迴來,準備到我公司幫忙,這段日子會先住在我們家。”


    “真的嗎?太好了……”溫月伶驚喜地如小女孩般開心拍掌。“我正覺得家裏好無聊呢,有個年齡相近的人陪我,多開心啊。”


    夏行森微微一笑,俊眸掃至後頭的那抹影子。


    “念恩小姐似乎不太歡迎我?”


    被點名的影子慢慢縮得更小、退得更遠,巴不得變成一陣輕煙消失。


    “孫念恩一直都是這樣,你不要介意,她臉有疤,所以個性怪怪的。”溫月伶毫不委婉地解釋,隨即扯開話題,“行森,那你要住哪個房間?我帶你看看好不好?我家有好多客房,不然你跟我住同一層好了,那間客房很大……”


    看著他們熱絡的交談,那抹影子一點一點往廳外移動,慢慢地退出充滿笑聲的熱鬧廳堂。


    反正那不是屬於她的地方,而她的存在也沒有人會在意。


    晚上,溫鴻泰帶著愛女和客人外出用餐,孫念恩終於得以喘息,她把分內的工作做完後,便躲進自己的房間裏,不知道發呆了多久,才無法克製地顫抖起來。


    夏行森……


    握緊的拳頭鬆開,她扣入手心的指甲早留下鮮紅的印記。


    她的眼楮突然有點刺痛,鼻腔感到一陣酸楚,那已是很陌生遙遠的情緒,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出現的情緒。


    深唿吸了好幾次,她才勉強逼退幾乎盈上眼眶的濕意。


    那個名字,好像從前世挖掘出來的記憶,在她心中埋得很深很深,但此時封印埋葬的過去突然動搖破裂,一點一滴的滲出,讓她心髒緊緊揪痛。


    在好久前的某些日子裏,她曾一次次大聲或無聲地喊著他和另一個名字,渴望他們在身邊。最絕望的時候,她甚至開始和幻想中的他們說話,而那些幻覺也幾近真實,陪著她度過最艱難的歲月。


    隻是,幻想中的他們從未長大,永遠是以少年的姿態停留在她的記憶中。


    於是某一天,她終於徹底絕望,清醒了,意識到他們永遠不會再出現,不會再有人保護她、在她被欺負的時候站在她麵前。


    然後,她決定遺忘,忘記自己曾經有過溫暖的過去。


    然而埋藏了那麽多年,沒想到他居然會再次出現,她也沒想到再麵對他,自己心竟然仍會疼痛。


    夏行森……他變得好多,卻又好像一點也沒變。仍是記憶中那個好看的男生,有著小虎牙笑容,和帶著調侃、無所畏懼的溫暖眼神。


    在沒有鏡子的房間裏,她伸手輕輕觸踫了下臉頰上凹凸不平的傷疤。


    然後握拳,放下。


    他一定認不出她了,她的名字不一樣、樣子不一樣,全都不一樣了。


    而且,就算認出了又如何?她如此想著,努力澆熄內心深處的渴望。


    很早以前她就學會了不要抱持希望,日子比較好過,所有的希望,都隻是一種嚴苛殘忍的折磨。


    她攤平手掌,閉上雙眼,再次強迫自己的手貼上臉頰上惡心醜陋的扭曲傷痕,隻有強迫自己麵對絕望,才能活下去。


    那不是你所擁有的,他們不會再迴來,永遠不會了……


    她在心裏一次次反複地說,直到躁動的內心逐漸平靜。


    房間裏的內線對講機突然響起聲音。


    “念恩,溫爺有事找你。”毛叔的聲音傳來。“在書房。”


    “謝謝。”她深唿吸一口氣,恢複平靜淡漠的表情,起身往書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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