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不需要。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要走怎麽樣的路。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搭在一個沒有身份,甚至不能離開這裏的人身上。即使他擁有少見的美貌,即使他心底柔軟善良。在我對自己未來的規劃裏,沒有任何空間可以容納下沈見青這樣的變故。這樣的話,我不能耽誤他。或許現在很多人會覺得,談戀愛與相伴一生是兩碼事。但我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想陷入太多情感糾紛。或許沈見青隻是寂寞太久了,所以驟然遇到了同齡人,遇見了可以說話的人,就迫不及待地交付好感。這並不是真正的喜歡,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可能我之前的某些言行讓他產生了誤會,但之後絕不會了。他應該遇到一個真正與他兩情相悅的女孩兒,或者男孩兒,但總之不是我。我得和他保持距離,不能給他任何錯誤的信號,避免讓他越錯越深。等到今晚的砍火星儀式結束,我們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在心裏拿定了主意。之後一整個上午,我都縮在房間裏沒有出來,吃午飯時也隻是草草撥了兩口就結束了。邱鹿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就吃這麽點兒?”我點點頭,敷衍地說:“我吃飽了。”徐子戎忽然放下碗筷:“哎,阿澤,你脖子上……”他對著我擠眉弄眼,眼神裏閃著猥瑣的光。我下意識摸了摸脖子,餘光瞥向沈見青。他垂著頭,把臉埋進了飯碗裏,一言不發。“蚊子咬的,一會兒就消了。”“蚊子咬的,一會兒就消了。”徐子戎卻撇撇嘴,陰陽怪氣地學我說話,“難怪你茶飯不思,有豔遇吧!”這豔遇從何而來?我一臉疑問。溫聆玉也向我投來疑惑的眼神。邱鹿舉起筷子夾住了徐子戎的兩片嘴唇,沒好氣地說:“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啊?我拿針給你縫上行不行啊!你少暴露你那齷齪的思想!”徐子戎配合著邱鹿的動作,裝出一副難以掙脫的樣子,撅著嘴說:“鹿鹿,我錯了。是蚊子咬的,還不行嗎?”邱鹿哼笑一聲,收迴了自己的筷子。我向幾人點點頭,又迴到了房間裏。可我還沒迴屋呆多久,門卻突然被敲響了。我起身開門,沈見青正站在門外。我們沉默了一瞬,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我打破了靜默:“怎麽了?”沈見青少年氣的臉上沒有表情:“你是不是在躲我?”“我……”沈見青直視我的雙眼,語氣宛如逼問:“你不是說過,不會嫌棄我的嗎?這麽快,自己說過的話就不作數了?”“我不是,我沒有嫌棄你。”他嫌少露出這樣冷然的表情,我有些不習慣。沈見青繼續說:“還是你知道了我的心意,所以就不敢見我了?”沒想到他這麽大膽直白。也是,他之前明明已經試探過多次,是我一直不肯相信罷了。“沈見青,你還小,或許你這並不是喜歡,隻是孤獨太久,遇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後產生的依賴……”我努力擺出一副哥哥的樣子,試圖去說服他。沈見青定定地看著我,我在他幽深的目光下,漸漸說不出話來。但他最後卻歎口氣,變迴了之前我熟悉的樣子,我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來。他說:“你中午沒吃飽,我給你蒸了糯米粑粑,在廚房裏。”“啊……”我猛然抬眼看他。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想著我中午飯沒吃飽。緊接著,他又從兜裏摸出一個素白色的布包,鼓鼓囊囊的,周邊一圈陣腳細密而崎嶇。“這裏麵是防蚊蟲的草藥,你帶在身上就不會有蚊子來咬了。”他遞到我麵前,看我遲遲不收,便塞進了我胸口的口袋裏。淡淡的藥草香縈繞了我。他放完,看了我最後一眼,不再多說,轉身離去。我看著他高挑挺拔的藏青色背影,看著他纖薄的背和細瘦的腰身,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心裏酸澀發苦,連帶著喉嚨裏也緊緊的,眼睛發脹,有東西已經破土而出。沈見青太好了,即使知道我在迴避他,還是這樣像個一往無前的傻子一樣對我好。就算是木石人心,也難免心旌搖曳。更何況我不是木頭人。直麵內心地說,任誰對著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都很難完全招架。我承認自己的理性和循規蹈矩,但我也承認,我或許對他是有一點好感的。對他年幼失怙、受族人欺負的憐憫同情;對他半路伸出援手、仗義相助的感激;對他頑強獨立、生長得心善澄澈的欣賞;對他抱著我傾訴時那一個瞬間的心蕩神搖……但隻是好感,也僅此而已。如果他是個女孩兒,我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我猛地止住了自己的思緒。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所有以如果為前提的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摸出了衣兜裏的那個藥草香囊,伸出手指捏了捏,鼓脹如我此刻的心,默默歎了口氣。沈見青很好,但他終究是個男孩子。第23章 觀禮詭事天色快黑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參加他們所說的砍火星儀式。我們剛剛上拱橋,就遠遠地看到軒敞的堤壩上燃著熊熊篝火,火星迸射到空中,畫出點點熒光。靠近堤壩,熱意滾滾而來,幹燥的氣息烘幹了所有的潮氣。天上星子點點,地上火星迸濺。有了對比才知道,硐江苗寨的篝火隻是做做樣子的小兒科,這裏的篝火幾乎有兩人高,火焰衝天而起,照得四周亮如白日。有幾個男子在吹蘆笙,很投入的模樣,曲調時而悲哀時而激昂。幾個穿著深黑色苗服的女子手挽手,圍繞著篝火在一邊吟唱一邊舞蹈,那舞姿並不曼妙,反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更有一圈苗民環繞著篝火席地而坐,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堤壩上用竹子搭建了一個高台,那個老人籠著手端坐其上,而美貌的皖螢照舊俏立在他身旁,一雙眼睛緊緊地凝視在到了沈見青身上。看,他並不缺女孩兒的喜歡,沒有必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想到這裏,我心裏竟生出些酸澀。我低下眼,強自忽略掉心裏的感受。見我們幾個到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過來,他們臉上沒有表情,肅穆沉靜,甚至有些悲傷,視線在火光下閃爍跳躍,宛如藏著幽幽鬼火。我心裏“咯噔”一聲,心頭慢慢浮現三個字鴻門宴。但願是我想多了吧。我們一來,幾個苗民便起身,引了我們“入座”實際上是席地坐下。“徐子戎,我坐你旁邊。”我說著,拍了拍徐子戎的肩。溫聆玉則自然地坐到了我的另一邊。已經坐下的沈見青連頭都沒有抬,隻脊梁挺得筆直。徐子戎欣然同意:“好啊!好兄弟,離不開我啊!”我笑了笑,沒說話。看了看周邊的人,我發現溫聆玉另一邊的男人竟是前天在人群中,用異樣眼神盯著她的那個。他看到溫聆玉,很歡喜的樣子,憨厚的臉都微微漲紅。溫聆玉顯然也發現了他,臉色僵硬。現在我們坐都坐下來了,再忽然提出交換位置好像有幾分刻意和無禮。溫聆玉隻盡可能地與他拉開距離,而與我之間的距離就不可避免地縮小了。不一會兒,圍繞著篝火的舞蹈就跳得更加激烈起來,蘆笙曲調也越來越激越。在場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都莊重虔誠地凝視著篝火。“這是在做什麽啊?”我聽到邱鹿小聲地湊到徐子戎耳邊,“看起來好怪。”徐子戎撓撓腦袋:“我也沒見過這樣的儀式,感覺不像是什麽節日慶祝啊,他們的臉都垮著。”邱鹿說:“你問問李遇澤,他看的文獻多。”我隻得搖搖頭:“我也沒有在文獻上看到過砍火星儀式,或許是生苗獨有的節日。”我身邊的溫聆玉也點頭:“嗯。我看的書裏也沒有提及的。”徐子戎說:“鹿鹿,你坐得離小沈近,你問問……”徐子戎話說一半,對上邱鹿擠眉弄眼的表情,就再也說不出來了。邱鹿側背著沈見青,右手不著痕跡地搭在徐子戎胳膊上,眼神不斷後瞟,示意是沈見青,同時用誇張的唇語無聲說:“他今天心情不好。”今晚這一路走來,沈見青都沒有對我們說一句話,隻埋頭走路。好幾次徐子戎和邱鹿要去與他說話,他要麽迴避,要麽隻是寥寥幾句應付。“怎麽了?”徐子戎迴過頭對我說,“我看你和他最聊得來,他怎麽了?”“我……”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也不可能要把我和沈見青的事情告訴他們,我隻得說:“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去解決一下。”“哎!”徐子戎衝我招招手,“這裏沒有廁所……”我忍不住輕聲笑了下,獨自往堤壩後的竹林裏去了。堤壩上的篝火燒得旺,竹林裏雖說不上亮如白晝,但視物也是無礙。我本來沒有生理問題要解決,但為了裝得像一些,便翻過一座小丘,躲到後麵去了。等我站了一會兒,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話題肯定也扯開了,便打算往迴走。我剛翻上小丘,卻看到前麵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手裏端著小壇子,另一個則正揭開壇子的封口,湊近了酒壇不知道是放東西、聞酒味還是搶先品嚐。嗯?我心頭一緊,直覺告訴我不要發出任何聲音。那兩個人沒一會兒便走出了竹林,向著堤壩走去。我翻出小丘,心裏升起一股隱秘的不安感。他們兩個人在做什麽?我惴惴不安又神思不屬地迴到堤壩,徐子戎拉著我坐下,說:“阿澤,你鬧肚子啊?去了這麽久,臉色卻這麽難看。”我不知道該不該把看到的東西說出來。如果那兩個人是正常行為,那我忽然站出來說這些不就顯得不信別人、小人之心?“不是……”但也來不及我說什麽,忽然場上的蘆笙曲調陡然升高,聲音激越,震動得耳膜生痛,心神也隨之震蕩,仿佛天地之間就隻剩下這一段蘆笙調似的。就在曲調達到頂峰的時候,出乎我們幾個的預料地,所有吹笙的男人動作一頓,聲音猛地消失。天地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