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羅,僧人娶妻,雖不常見,但也算不得什麽驚世駭俗之事。不過,在大唐,僧人若有什麽紅顏知己,那是要被罰做苦役的。


    所以,臨到大唐之前,崔耕已經被俞鈴逼著換上了寬袖圓領袍,光頭上也帶了襆頭,一看就是俗人裝扮。


    緣海不疑有他,眼中兇光一閃,惡狠狠地道:“你是什麽人?”


    俞鈴對崔耕有救命之恩。現在要用他擋槍了,他總不能縮了,隻得抱拳拱手道:“不才姓崔名光,就是大唐一普通百姓而已。”


    “那你怎麽,怎麽……娶了俞寡~婦了?何時何地?因何成婚?”


    “她守寡,我無妻。就在茫茫大海上,座船之內,我們倆兩情相悅,相約婚姻,有何不可?”


    “當然不可!因為……因為並無父母之命!”


    “俞娘子父母雙亡,祖父母已故,婚姻可以自主。至於在下麽……”崔耕微微一笑,道:“在下的情況和俞娘子差不多,並且在這船上,還有我的一個族中長輩在。我們約為婚姻,完全符合大唐律法。”


    “好,算你小子走運!”


    緣海找不著什麽漏洞,氣鼓鼓地坐下,道:“既然俞娘子已經成親,那就是本座就是自作多情了。咱們……公事公辦吧?”


    俞鈴微微一愣,道:“莫非除了給聖善寺捐款之外,還有什麽公事?”


    緣海道:“廣州城內,有一座詠春園,是你們俞家的產業吧?”


    “那是我俞家的祖產。”


    “那就妥了。你們俞家選的這個地方好啊,風水真是好。貧僧決定,就把聖善寺蓋在那了。”


    “你說什麽?”俞鈴驚唿出聲。


    緣海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你沒聽錯,貧僧決定,把那裏給征用,為則天大聖皇後蓋聖善寺!”


    “你……”


    “我什麽?”緣海臉上泛起陣陣霪笑,道:“當然了,廣州城內風水好的地方多了,也未必一定要選在那裏。所以,俞娘子,現在就看你的表現,能不能讓本座滿意嘍。”


    說著話,又看向崔耕道:“貧僧是出家人,總不能公然和你家娘子成親。你借我玩兒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就可以免一場大難。這個買賣幹地過吧?”


    大難?!


    崔耕和俞鈴這意識到,這緣海和尚的目的,沒那麽簡單!


    他不僅是想要霸占俞家的產業,而且要栽贓陷害。


    若是緣海建聖德寺的時候,從地裏挖出來一些有關巫蠱的事物,乃至詛咒武則天或者李顯和韋後去死的碑文,頃刻間,俞鈴就有滅族之禍。


    是,俞鈴有著龐大的船隊,可以外出避禍。但是,失去了大唐這個大後方,以後的路可就非常不好走了。被新羅、扶桑或者波斯人吃幹抹淨也不是不可能。


    相對而言,對緣海和尚屈服,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倒是兩權相害取其輕了。


    俞鈴幹笑一聲,道:“緣海大師,其實,妾身就是蒲柳之姿,也算不上多麽出色。不如……妾身多供奉您一些錢財,您有了錢,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


    “啊,不!”緣海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道:“貧僧不缺錢,還就看上你俞娘子了。不怕告訴你,我閱盡花叢,還能沒有一個女子,能趕上你一個手指頭的。到底允還是不允,你給句痛快話吧?”


    俞鈴俏臉微沉,道:“緣海大師,不要做得那麽絕。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若在官麵上鬥,妾身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這樣吧,一口價,一百萬貫,以後咱麽倆各自相安。”


    “嘿嘿,小妮子挺有性格的嘛,貧僧喜歡。”


    緣海和尚長身而起,道:“多說無益,要麽,你三天內乖乖到黃龍寺內上香。要麽,就把祖宅給貧僧蓋聖善寺,別無他路,告辭!”


    言畢,轉身就走。


    “且慢!”


    崔耕跨出一步,舉手相攔。


    他剛才之所以沒說話,是因為還沒想出應對之策。


    俞鈴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不錯,錢的作用很大,但在有些事情上,錢財也無能為力。


    比如這聖善寺,那是李顯建來給武則天祈福的。


    這緣海說俞宅的風水好,你說其他地方的風水也不錯,這沒問題。但是,你能說其他地方的風水遠遠強過俞宅?


    你有什麽證據?可能量化?真出了什麽漏子,你擔得起責任?


    別說俞鈴買通廣州刺史了,就是崔耕亮出真正的身份,都沒辦法讓緣海收迴成命。


    再說得極端一點兒,李顯也不願意插手這事兒啊。他一插手,若是出了什麽漏子,那肯定是一頂“不孝”的大帽子扣過來,這真是何苦來哉?


    所以,崔耕剛才一直在想,如何從根本上解決這聖善寺的選址問題。


    最後,他忽然靈機一動辯論風水不合適,但是……咱們不比風水學問,直接比人不就行了嗎?


    若有個人顯然比緣海更權威,這聖善寺的選址,豈不是應該他說了算?


    崔耕道:“緣海大師,您認為詠春園的風水甚好,應該建聖善寺?”


    “確實如此。”


    “但是,在下聽另外一個高僧說過,這聖善寺的最佳選址,是在廣州城外五裏的青龍岡呢,這您又怎麽解釋?”


    “笑話,本座乃國師釋光明的弟子,陛下親自下旨命我來修聖善寺。還有什麽高僧能比我有權威?”


    “那可不盡然。我說的這位高僧,其權威絕不在您之下。”


    “他到底是誰?”


    “此人乃新羅三王子金喬覺,自幼慧根深重,虔誠慕佛,現在已經剃度出家。請問緣海大師……您出家之前是幹什麽的呢?可能和金喬覺大師相提並論?”


    金喬覺本就有出家之意,再經了新羅這場政變,心灰意冷……呃,也可以說大徹大悟,已經在船上剃度了,直把金小蕊和尹紫依疼了個死去活來。


    從這點上看,崔耕還真沒說謊。


    緣海當時就一陣氣短,他就是長安一個讀過幾本佛經的無賴子。因為見機得快,拜了番僧釋光明為師,才一步登天。


    他憑啥和人家金喬覺比出身啊?


    緣海和尚吱吱唔唔地道:“這個……出家人四大皆空,原來的身份有什麽緊要?”


    “好吧,就算原來的身份無關緊要。那敢問緣海大師,您既為國師弟子,應該是德行深厚嘍。不知可有什麽法力神通,給在下一觀?”


    緣海一甩袖子,道:“本座乃有道高僧,又不是賣藝的猴子。豈能你說讓本座演示神通,我就演示神通?”


    “哪裏,大師誤會了。我的意思是……金喬覺法師有意演示神通。您身為咱們大唐高僧,總不能讓他壓下去吧?若是您不肯表演……恐怕就會讓人以為,金喬覺大師的德行在您之上哩。換言之,這聖善寺的選址,應該聽他的打算。”


    “他……他準備表演什麽神通?”


    崔耕微微一笑,道:“十日不食,隻飲清水,大師你可敢比嗎?”


    “我……”


    十天隻喝水不吃東西,那必死無疑啊,緣海和尚好不容易過上了幾天好日子,可不敢玩兒命。當時,一陣語塞。


    崔耕卻擺了擺手,道:“緣海大師請迴吧,三日後,金喬覺法師會在青龍岡演法,十日不食,隻飲清水。您派人監督也可,親自監督也行。總而言之,金喬覺大師說了,這聖善寺的地址,就在青龍岡內。我們俞家相信他的話,聖善寺應該建在青龍岡。您若想以聖善寺的名義霸占詠春園,我們必定周旋到底。”


    “好好好,那本座就拭目以待了。若他金喬覺堅持不了十日,本座就讓你們俞家,家破人亡!”


    言畢,緣海怒氣衝衝,拂袖而去。


    望著緣海和尚遠去的背影,俞鈴有些擔憂道:“三王子他……他果真能夠十日不食,隻飲清水?”


    “現在當然不能。不過……”


    “怎樣?”


    “三王子慧根深重是真的,你是不是經常見他打坐一日,不言不語?待某交給他個小法門,十日不食,當不在話下。”


    “光哥,你真厲害!”


    情~人眼裏出西施,更何況,眼前這崔光果真是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能人所不能?


    俞鈴激動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輕一躍1


    兒!


    雙唇輕觸!


    一股沁人的幽香傳來,崔耕形如觸電,臉頰發紅。


    剛才那感覺……真不錯啊!


    “那個……”


    好不容易收拾住心猿意馬,崔耕有些尷尬道:“某這就去為金喬覺王子準備準備,少陪了。”


    然後,倉皇而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俞鈴抿嘴輕笑,喃喃道:“光哥哥真是害羞的可愛呢。嘻嘻,他也不是不動心嘛。我看他早晚會因為我,把那勞什子佛祖拋開的……呃,不對,是已經拋開了,沒見他今天已經承認,是玲兒的夫君了嗎?”


    ……


    ……


    三日後,廣州城外,青龍岡。


    廣州是俞鈴的老巢,地方胥吏早就喂熟了。盡管有一萬多百姓來參加這場法會,但在這些胥吏的安排下,秩序井然。


    整個青龍岡墊起了幾十個三尺高的高台,這些高台麵積頗廣,上麵都搭起了彩棚。


    所有百姓都被引入了彩棚之內。


    非但如此,如此仔細看的時候還會發現,這些高台的布置,其實是依地勢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橢圓形。


    在整個橢圓形的正中心,則是一片窪地。


    有一身著袈裟,相貌英俊異常的和尚,盤膝坐在此地,引得無數小娘子目眩神迷,連歎暴殄天物。


    在這和尚的背後,又豎起了一麵高約五丈,寬約兩丈的大旗。大棋上麵沾染了片片形狀不規則的墨跡,如同頑童塗鴉一般。


    當然了,如果粗略看去,還是能發現,這些墨跡組成了非常潦草的三個大字:金喬覺。


    ……


    ……


    “閃開,閃開,給我閃開啊!”


    “好狗不擋路!”


    “你特麽的找打是不不是?”


    ……


    到了巳時左右,緣海帶著幾十個和尚來到了現場,罵罵咧咧,準備找事兒。


    緣海打算的倒是挺好,別管你金喬覺是真有神通在身,還是假有神通在身。隻要沒人看見,那就是假的。


    同樣的,你施展不出來神通,也是假的。


    我帶著人一搗亂,你這個法會不就黃了嗎?那俞娘子,不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了嗎?


    可是,剛撒野沒多久,就有一隊衙役衝了過來,手持戒尺鎖鏈,將他們團團圍攏。


    為首一人,發出了一陣冷笑,道:“一群出家人,火氣莫那麽大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哪裏跑來的無賴子呢?”


    “阿彌陀佛!”


    緣海和尚沉聲道:“一個小小的捕頭,也敢跟本座炸刺?你知道我是誰嗎?”


    “當然知道了。您不就是陛下派來,負責修建聖善寺的緣海大師嗎?怎麽?您也覺得在這青龍岡上建聖善寺比較合適啊?嘿嘿,還真是和金喬覺法師英雄所見略同呢?”


    緣海和尚大怒道:“看來你是鐵了心,與貧僧為難嘍?”


    “是又怎麽樣?”那捕頭脖子一梗,道:“告訴你,老子負責維持今天的秩序。你要是想觀禮,那就好好觀禮,我們歡迎。但是……若想借機搗亂的話,嘿嘿!就別怪我這”


    “莫怪我們的鐵尺鎖鏈無情!”


    嘩楞楞~~


    眾衙役齊齊震動鎖鏈,威勢十足。


    “你……”


    事到如今,緣海和尚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自己身負聖命,打著為皇帝他媽祈服的名義,對上那些大人物,當然是無往而不利。


    但是,遇到這些小人物的時候,可就不怎麽管用了。


    道理很簡單,大人物能用丟官罷職相威脅。


    小人物有啥可失去的?人家犯了事兒,往俞鈴的大船上一躲,遠赴海外,你上哪找去啊?等過了風頭,銀子開路,在官府重新辦一套戶籍,照樣過自己的小日子。


    所以,這些衙役們還真不怕自己。


    自己若是繼續依計行事,恐怕當場就得吃一個眼前虧。


    想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本座不跟你一般見識,現在你隻管告訴我,你們的主子在哪?”


    “告訴你,告訴你你也沒轍。”那衙役有恃無恐,伸手一指,道:“我家大人就在那!”


    緣海和尚順著那捕頭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個彩棚內的俞鈴,以及俞鈴身邊的廣州刺史林右學。


    他帶著眾僧人來到那彩棚之內,冷笑道:“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哼哼,能不能推磨盤我不知道,但是……推個刺史,應該是沒問題的。”


    “這是緣海大師在取笑本官呢。”林右學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不過,您誤會了,本官並非為俞娘子而來。而是為了新羅三王子而來。”


    “新羅三王子?”


    “我大唐乃禮儀之邦,對番邦貴人,一向優待。現在,新羅國發生內亂,大王子金重慶弑父奪權,二王子金承慶、三王子金喬覺都渡海而來,投奔我大唐。本官豈能不盡地主之儀?”


    頓了頓,又故作漫不經心地道:“若某些人撒野,攪了三王子金喬覺的法會。我天朝上國豈不是麵上無光?本官也不好向陛下交代不是?”


    “你……好!你有種!”緣海和尚連連吃癟,怒極反笑道:“難道你就不怕本座彈劾你一個居心叵測,暗中掣肘聖善寺的罪名?”


    林右學右手一擺,滿不在乎地道:“緣海大師想彈劾的話,盡管彈劾。本官相信,有三王子在陛下麵前,為本官說話,陛下定能理解本官的苦衷。就是令師……也不能顛倒黑白!”


    緣海和尚心中一凜,道:“本座就奇怪了,你就那麽相信,金喬覺神通驚人,能讓陛下信任他,超過我家師尊?”


    林右學意味深長地道:“本官隻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


    說著話,他雙手合十,意態虔誠地道:“阿彌陀佛,金喬覺王子真乃佛門大德。”


    “什……什麽意思?


    緣海和尚還要再問,林右學卻不肯繼續迴答了,隻是說,他仔細觀法,定有所悟。


    反正有衙役在維持秩序,撒野是不成的了。


    緣海和尚也隻能坐在彩棚內,和百姓們一起,觀看金喬覺的這場法會。


    但是,金喬覺長得再好看,總是一個動作表情,大家也會起膩啊。


    更何況,在場大多是男人,對看一個男子,著實興趣不大。


    又過了半個時辰後,人們百無聊賴,開始東張西望,乃是竊竊私語起來。


    忽然間,有人興奮地大叫一聲,道:“佛!我看到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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