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三天過去了。


    輿情愈演愈烈,崔耕似乎受不了輿論的壓力,上了一道“墮馬受傷”的奏折,從此閉門不出。


    然而,李隆基哪那麽容易讓他安然過關?


    又過了五日,早朝上。


    監察禦史裴出班跪倒,從袖兜中掏出來一份奏折,道:“微臣想將此本當庭念出,還望陛下準許。”


    按說在早朝上,群臣有事兒說事兒,若覺得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可以上奏折就按程序遞進皇宮。


    現在在早朝上朗讀奏折是什麽鬼?都這樣幹,大家夥也別幹活兒了,都在朝堂上聽同僚們念自己的奏章吧。


    不過,見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裴,大家又有點理解。


    裴的老爹叫裴琰之,曾經為同州司戶參軍,不被同州刺史李崇義看中。某日,李崇義打發裴琰之去處置一些疑難案件,那暗含的意思就是:反正你也沒啥本事,就知難而退,遞了辭呈吧。


    沒想到,裴琰之在三天之內,不僅將數百件疑難案件全部處理完畢,而且“文翰俱美,盡與奪之理”,簡直於能與三國時的鳳雛龐統相比肩。


    從那以後,裴琰之就有了個外號“霹靂手”,讚他斷案極快。


    李崇義更是歎道:“何忍藏鋒以成鄙夫之過!”


    那意思就是說:老裴你不厚道啊,扮豬吃老虎吃到了老夫的頭上。現在你名揚天下了,我倒是成了小醜了。


    後來,裴琰之年老致仕,裴一直伺候在他身邊。直到裴琰之去世,裴才踏上仕途,累官至監察禦史,沒什麽特殊的表現。


    大家聽裴說要當庭朗讀自己的奏折,還以為他要向自己的父親那樣,來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呢。


    李顯也輕“唔”了一聲,頷首表示同意。


    結果裴不僅“驚人”了,而且把滿朝文武都驚得下巴險些掉在地上。


    隻聽他慷慨陳詞道:“微臣彈劾楚國公、戶部尚書、中書門下平章事崔耕,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請陛下早日罷黜,還朝廷一個郎朗乾坤?”


    納尼?


    崔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那這滿朝文武,還有一個好人嗎?


    但是,人家裴不僅這麽說了,還給出了嚴格的證明,讓滿朝文武包括李顯,都沒辦法為崔耕說話。


    關鍵在於,前幾日早朝上,崔耕滿腦子都是如何應對和宗楚客的聯姻,出現了個口誤他稱李裹兒的兒子為“崔琪”。


    李裹兒的兒子是姓崔嗎?


    非也!


    按規矩,他得姓“盧”,繼承盧家的香火,喊盧雄一聲爺爺。


    當時大家都沒反應過來,直到今天被裴指出崔耕的無心之言,說明他根本就沒想認盧雄為父。


    為娶公主冒認盧雄為父,是為不忠。


    既認了盧雄為父,現在卻把人家忘了,是為不孝。


    欺騙一個快死的老人,是為不仁。


    說好了讓李裹兒的兒子繼承盧家香火的,現在卻不認賬了,是為不義。


    好麽,這麽簡單的一件小事,被裴扯出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而且,這事兒崔耕確實有錯誤,即便他現在就在現場,想反駁也不知從何說起。


    張說打了個哈哈,道:“裴禦史所言,太過危言聳聽了。比如這不忠吧,人家崔相剛剛略施小計解了蘭州之圍,勝過十萬雄兵。連名滿天下的蘇安恆都說“崔耕不出,奈蒼生何?”,你說他不是忠臣,還有誰是忠臣?”


    裴搖頭道:“張侍郎此言差矣,人有賢愚不肖,此乃能力差別,而非忠心的差別。崔相略施小計,就讓解蘭州之圍,隻能說明他天縱其才。至於這忠心呢……嘿嘿,不好說啊。”


    “嗯?難不成,崔相為我大唐分憂,還不是忠心的表現?”


    “那隻是舉手之勞而已,如今需要他解了突騎施之圍,他怎麽就不肯出馬了呢?”


    “這……”張說被駁了個啞口無言。


    裴得理不饒人,繼續道:“同俄特勤和闕特勤聯手進攻突騎施,對大唐隻是小利,對突厥卻是大利。到底他崔耕是效忠大唐,還是效忠突厥,還真說不好呢。”


    “呃……”


    群臣們麵麵相覷,心中也有些懷疑。


    畢竟拉達米珠之子,是要繼承同俄特勤的汗位的,若說崔耕為了兒子有點私心,也完全說得通啊!


    尤其是崔耕所謂“墮馬養病”的理由,更是完全站不住腳。


    張說見火候差不多了,慷慨陳詞道:“微臣始終不信,崔相會心向突厥,背叛大唐。還請陛下下旨,讓崔相出使突騎施,以正視聽。”


    “還請陛下下旨,讓崔相出使突騎施,以正視聽!”


    “還請陛下下旨,讓崔相出使突騎施,以正視聽!”


    ……


    唿啦啦,群臣紛紛跪倒。


    出乎大家預料的是,禦座上的李顯和韋後,麵上絲毫未露出什麽為難之色,相反地,嘴角上泛起了一陣譏諷的笑意。


    還有當朝宰相宗楚客,老神在在地站在那裏,並沒有和大家一起跪倒。


    怎麽迴事?


    有陰謀?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群臣的心頭湧起。


    良久,李顯終於發出了一聲冷笑,道:“朕真是有一群好忠臣啊,瞧瞧,每個人都是那麽義正詞嚴,為朕著想。可是,朕甚是奇怪啊……你們對朕那麽忠心,怎麽就不知為朕分憂呢?比如說裴你吧,朝廷如何應對此次危局,你可獻上一策?”


    裴麵色有些尷尬,道:“微臣,微臣是文官……”


    “那不對。”李顯搖頭道:“我大唐文武不分家,講究的是出將入相。多少人從監察禦史之職上,獻策有功,被授予軍職,飛黃騰達。比如魏元忠,比如張仁願……你裴得享大名,為何要讓先賢專美於前?”


    “微臣……”裴咬了咬牙,道:“微臣才疏學淺!”


    “才疏學淺不要緊,有忠心就成。朕再問你,即便崔相出使突騎施,退了突厥的百萬雄兵,以後怎麽辦?突騎施和突厥的勢力都絲毫未損,豈不還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不知裴禦史何以教朕?”


    裴麵色一紅,道:“微臣……不知。”


    “那還是不對啊,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你既然對朝廷忠心,難道不該左思右想,為朕分憂?事情都發生這麽久了,怎麽連一條計策都說不出?”


    “我……”


    如果現在有條地縫,裴肯定會直接鑽進去。


    他心中暗想,今天真是太丟人了!可以說,自己伺候老爹將近二十年,贏來的清名,今朝一招盡喪!


    李顯往四下裏來迴看了幾圈兒,又道:“其他愛卿呢?你們既然忠心為國,不知何以教朕?”


    “……”


    大夥光想著讓崔耕去解決突厥了,哪考慮過這個問題啊,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稍頃,張說鼓足了勇氣,道:“微臣等固然是有負聖恩,但崔相以“墮馬養病”為理由,逃避出使突騎施,也不大妥當吧?”


    李顯麵上的譏諷之意更濃了,道:“崔愛卿墮馬養病的理由,當然是假的。但是,你怎麽知道他是為了逃避出使突騎施呢?”


    “啊?不是逃避出使突騎施,他為什麽裝病!”


    “因為崔愛卿一心為國!實不相瞞,他早已秘密出京,要為我大唐徹底解決突厥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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