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便有衙役在城中開始敲鑼打鼓地巡街,並於各坊坊口處,張貼起紅榜告示。


    紅榜上寫著,此番崔氏酒坊進獻禦酒有功,特進封木蘭春酒為大唐第九禦酒。清源縣自此,升格為上縣,並減免朝廷正供兩年,以示仁治天下。


    所謂朝廷正供,指得便是朝廷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專指擁有土地的人所課征的土地稅,亦稱田稅,並不包括針對商賈所征收的重稅。


    一時間,以耕種為生的清源百姓笑逐顏開,人人傳唱,稱頌天子賢明,朝廷仁政。尤其是那些靠著租賃田地給佃戶耕種的大戶人家,能省下兩年不用交田賦,無異於天上掉餡餅,白撿了足大的便宜。


    當然,紅榜告示中自然少不了清源升為上縣之後,縣衙的一係列人事調動。


    對於新任縣丞陳子昂,清源的百姓、商賈和士紳倒是不大在意,畢竟陳子昂是外地來的官員,換個縣丞對普通人而言沒什麽兩樣。衙門還是那個衙門,縣衙大門還是坐南朝北開著,沒有區別。


    倒是對於新任縣尉的人選,在清源坊間不禁掀起了軒然大波。


    要在大街上隨便拉一人問清源縣令姓甚名誰,興許有不知道的。但若是要問崔耕崔二郎,何許人也?怕是六歲稚童也能跟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現如今的崔家二郎崔耕,在清源縣中可不是一般的有名。


    先有童謠傳唱仙家酒,再有崔二郎醉仙樓美酒會群商,木蘭春酒暢銷清源縣,有價無市,一杯難求!


    再有如今的崔氏酒坊進獻木蘭春酒,被封了禦酒,博了天下第九的名頭。


    清遠本地人要想不認識崔耕,恐怕是難於登天啊!


    如今這崔二郎更是了不得,居然憑著一介商賈之身,小小酒坊子弟卻能堂而皇之地步入仕途,出任判六曹,負責緝盜防匪,主管一縣治安的九品縣尉。


    這是多大的造化?


    坊間百姓哪個不曉得,若要當上官,便要金榜題名中進士。每逢科舉,清源縣前仆後繼去科考的讀書人如過江之鯽,不下百人,哪個不是十年寒窗苦讀,哪個不是天上下來的文曲星?但真正能雁塔題名騎馬誇街的讀書人又有多少?


    幾乎沒有!


    可想而知,崔二郎這是奪了多大的造化,積了多大的福報,居然以一介商賈之身出仕,成了清源縣堂堂的九品朝廷命官!


    一時間,坊間眾說紛紜,茶坊酒肆、街頭巷尾,坊裏坊外,無不議論著崔耕此人。


    有心生羨慕者,有心懷感慨者,有酸水直冒者,當然,也有惶惶不可終日日。


    如趁人之危,篡占了崔耕家業的方銘,明顯就屬於後者。


    ……


    ……


    城東,天順錢莊。


    錢莊的櫃台外,方銘正雙拳緊抱著,焦急地在店堂裏來迴踱步轉悠著。這廝臉上惶急之色難以遮掩。


    待得錢莊夥計又添了一迴茶湯,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盞,湊到嘴邊大口一飲:“哇呀,燙死我了!”


    哐當!


    茶盞失手打落在地,方銘被滾滾熱茶湯燙得趔趄一跳,尖叫了起來。


    這時,站在櫃台裏頭的錢莊二頭緊忙走了出來,讓夥計將碎瓷破盞收拾幹淨,繼而衝方銘笑道:“方掌櫃,你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可別燙破了嘴。怎麽樣,沒事兒吧?要不要去請個郎中過來瞅瞅?”


    錢莊的二頭是專門負責招待客人的,屬於錢莊的二掌櫃。此人姓穀,名大根,年約四十,在吳家的天順錢莊幹了快有小十年了,是錢莊的老資格。


    方銘煩躁地揮揮手,催問道:“你們掌櫃的怎麽還沒來,你派人去請了嗎?你瞧我在這兒都等多久了啊?”


    穀大根將方銘請著坐了迴去,寬慰道:“方掌櫃稍安勿躁,我早早便派夥計去請大公子了,估摸著是路上耽擱了吧。您再等等,肯定一會兒就到的!”


    穀大根知道今日來錢莊,肯定是為了跟自家大郎談那筆買賣,看這廝著急把火的模樣,真是鐵了心要賤價變賣那些個酒坊田產了。


    見對方這幅神色,作為買賣人的穀大根心裏其實更指望自家大公子再晚些來,越是耗著這廝,一會兒背不住還能再殺他一迴價。指不定用不了一千貫,不,花上七八百貫,就能買下姓方的手中至少使之兩千餘貫的產業了。


    此時方銘現在也是悔爛了腸子,要知道今天會有紅榜告示這一出,昨日吳家大郎上門來談的時候,他就該趁勢將崔氏那些祖產爽利地賣給對方,至少一千貫就平安落袋了。


    現在倒好,出了這紅榜告示,崔二郎這廝居然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恐怕手中這批偌大的產業賣不上一千貫了。


    貪心啊,總想著崔二郎自己主動找上門,誌在必得購迴那批產業,然後自己可以獅子大開口,狠狠敲他一筆。


    天不遂人願啊!


    方銘暗暗祈禱,最好是吳家大郎一會過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崔二郎任職清源縣尉之事。


    越想下去,方銘就恨不得現在便插上翅膀,帶著現銀直接遠走高飛,離開清源這個鬼地方。


    “哈哈哈,吳某來遲一步,方掌櫃恕罪啊!”


    一記爽朗的笑聲從錢莊外傳來,方銘扭頭,正見著天順錢莊的掌櫃吳公禮健步如飛,走入堂中。


    吳公禮,城東吳家長子,在清源縣商賈中以穩重卻不失精明而為人稱道。雖然現如今的吳家還是吳家老爺吳繼堂執掌,但剛過而立之年的吳公禮卻深得他爹吳繼堂看重,去年便將吳家最大的產業天順錢莊交於他打理了,再有兩年,整個吳家肯定也會交到吳公禮手中。


    例如此次吳家出麵收購方銘手中的崔氏產業,便是吳公禮一手操持的。


    方銘一見吳公禮進來,噌的一下,立馬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急道:“吳掌櫃的,你可算來了。趕緊的,方銘手上的那批田產、祖宅還有酒坊,都一並賣你了。不二價,就如昨日談的,一千貫!我將房契地契和田契都帶來了,現在咱們就做交割。”


    “方掌櫃緣何這麽急?昨日我登門與你商談時,你可是說還要再觀望觀望,貨比三家之後,再做決斷來著。”


    吳公義笑著看了眼方銘,揮揮手示意夥計去置碗茶湯來後,自顧坐了下去,臉有促狹地問道:“莫非方掌櫃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這才如此急於拋售手中產業?”


    方銘心裏咯噔一下,預感不妙。


    對方那令人尋味的笑容,已經證明了,這吳公禮肯定是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敵崔二郎已經入仕為官,出任清源縣尉一事兒了。


    也是,這滿大街到處都張貼著紅榜告示,街頭巷尾都在議論此事,除非這吳公禮是瞎子聾子,不然這一路過來,豈會不知道?


    隨即,他咬了咬牙,一臉狠色地說道:“吳掌櫃,明人不說暗話,咱也別繞來繞去了。一口價,九百貫!”


    這說話的功夫,就直接降了一百貫。在清源縣城,都能置辦一進地段較好的宅子了。


    說罷,方銘不忘補充道:“我不要票據也不要通寶大子兒,要成色足的銀錠,方便攜帶。拿到銀子,今晚天黑前我便會離開清源!”


    吳公禮還是沒有吱聲兒,而是小口小口地喝著夥計奉上來的茶湯,渾然沒有理會方銘。


    方銘見狀,略微低頭沉思片刻,猛地又是抬頭,緊攥著拳頭沉聲道:“八百貫,我現在就要現銀,錢貨兩訖後,方某現在就離開清源!”


    又降一百貫!


    一直站在吳公禮身後旁聽的二頭穀大根忍不住打了顫,下意識地想提醒自家大郎,見好就收吧!


    可吳公禮還是古井不波,依舊喝著碗中茶湯,還不忘衝夥計指點道:“今日這茶湯的陳色有些渾啊,去,再讓後邊重新熬煮一壺。”


    夥計應聲離去。


    “吳掌櫃!!!”


    方銘麵容有些扭曲地低吼一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莫要趁火打劫啊!八百貫買到這麽大一筆產業,你賺大了!”


    “哦?”吳公禮這時抬頭打量起了方銘,仿佛才發覺他站在自己跟前似的,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說道,“方掌櫃,誰趁火打劫了?這剛才是你自己一人自話自說,從頭到尾,吳某可是一句話也沒插過啊。怎麽?這才掉了兩百貫的價兒,就心疼了?嗬嗬,要是新任縣尉大人崔……”


    “好了,別說了!五百貫!”


    方銘雙眼赤紅,麵容扭動如河裏水蛭亂舞般,伸掌比出五根手指,恨聲道:“五百貫,偌大的產業,統統賣你!”


    嘶……


    二頭穀大根猛地抽了口涼氣,不自覺地用手輕輕碰了下吳公禮的胳膊,低聲道:“大郎,那麽多的田產和宅地作價五百貫,這不跟大白菜似的嗎?買…買了吧?”


    不過吳公禮仿佛沒聽見穀大根的話似的,而是緩緩起身,就說了一句話:“方掌櫃,若換做平日,縱是一千五百貫,吳某也不會嫌貴。但今天嘛,你便是五文錢賣我,嗬嗬,我都嫌燙手啊!好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希望下次我們天順錢莊還有機會跟方掌櫃做買賣。大根,送客!”


    旋即,吳公禮又坐了下去,雙目微閉似在養神。


    “吳掌櫃?你…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再便宜點,成不?你總得給我留點盤纏,不是?”


    方銘這下終於慌了。


    不過吳公禮這次別說站起來,連眼睛都懶得睜開,而是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囑道:“大根,送客!”


    穀大根有些心疼地走了過去,衝方銘擺了個請的手勢,道:“方掌櫃,對不住了,這樁買賣俺們天順錢莊吃不下來。要不,您再出去轉轉,另尋一個買家?”


    方銘霎時心如死灰,臉色慘兮一片,失魂落魄地低喃了一句:“連你們吳家都不肯接手,試問偌大個清源縣,誰人還能接,還敢接啊?”


    一聲歎罷,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錢莊。


    送走了方銘,穀大根立馬匆匆返身,甚為痛心疾首地對吳公禮說道:“大郎啊,五百貫可以買了。若是買下來,這筆買賣賺破大天去了!”


    吳公禮徐徐睜開眼睛,笑問道:“今天滿大街的紅榜告示,你沒看?你忘了方銘所謂的這筆產業,又是誰家產業?”


    穀大根點點頭,道:“知道啊,不就是崔二郎走了大運,成了咱們縣的縣尉嘛。大郎我知道你的意思,方銘篡占了崔二郎家的產業,現如今崔二郎搖身成了官身,該是找他算賬的時候了。但這也不影響咱們做這筆買賣,不是?我們是從方銘手中買來的,有房契、地契、田契,光明正大,也沒訛誰,也沒欺誰。就算崔二郎想要迴產業,他也得跟方銘要,不是?跟咱們家沒關係。再說了,若不是因為這個,方銘會願意以這種殺血的價錢賣給我們?”


    說到興頭上,穀大根還嘴角一撇,不以為意道:“再說了,咱們吳家是什麽人家?咱家跟胡縣令可是親戚,胡縣令還得叫咱老爺一聲表兄呢!哼,若那崔二郎想將氣兒撒在吳家頭上,那他也得掂掂自個兒的份量。吳家,不是他能招惹的!”


    聽著穀大根越說月興奮,吳公禮頗為失望地搖了搖頭,道:“你啊,虧你還在天順錢莊幹了十年的二頭,你覺得是掙這筆買賣來得劃算,還是交惡一個清源縣尉劃算?是,你說得沒錯,吳家的確不是他崔二郎能招惹的起的。但現今的崔家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人家,崔氏酒坊有禦賜牌匾,有日進鬥金的木蘭春酒,崔二郎這般年輕便機緣巧合地成了清源縣尉。你覺得崔家就真的那麽好拿捏?就光顧著眼前那點蠅頭小利,出息!”


    訓斥一番後,他發現穀大根好像很不服氣,又繼續道:“你還別不服氣,大根,我表叔父總有調離清源縣的一天吧?那以後誰來保證咱們吳家在清源縣繼續屹立不倒,風雷不動?不靠別的,就靠兩樣東西,一是讓人不容小覷的實力,二是水潑不進的人脈!而這今天這樁買賣,做下來便是劃不來,我能拿吳家的將來去賭這樁買賣嗎?蠢貨!”


    穀大根這下有些服氣自家這位大公子了,略有所思一番後,又有些不解道:“可是老爺平日裏教我們,為商者,首講利,利之所驅……”


    “打住吧!”


    吳公禮擺擺手,嘴角頗有幾分不屑,輕輕說道:“我父親那套,已經落伍了!大根,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好好思量便能明白,沒事兒多看看書。讀書並不是隻對科舉有用。”


    穀大根哦了一聲,涉及到新老兩代家主的理念衝突,他可不想參與,遂不再言語。


    吳公禮又道:“晚些時候你親自跑一趟周溪坊的崔氏酒坊,給崔二郎傳過話,就說今天方銘來過,不過我們家不做他的買賣,其他的就不用講了。”


    穀大根道:“那要不要跟他說,大郎你賣了他一個人情?”


    吳公禮聳了聳肩,笑道:“像他這種聰明人,又何須你來提醒?若這都要你來提醒,他就混不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穀大根說了聲曉得了,便重新迴到了櫃台裏。


    吳公義用手輕輕叩了叩桌子,端起後邊剛剛熬煮好的新茶湯,淺嚐一口,默念了一聲崔二郎。


    ……


    ……


    而此時的崔耕已經進了縣衙大門,因為今天是他上任清源縣尉的第一天。


    可是他發現,今天這麽隆重的日子,縣衙門口居然沒有衙役站崗把守。


    揣著納悶兒穿過儀門,來到賦役房、捕快房,還有差役房,居然統統都沒人。


    到了大堂院,左右兩邊是六曹房,即功曹、倉曹、戶曹、兵曹、法曹、士曹六房。


    因為清源當初屬於下縣,所以六曹房其實隻有戶曹、法曹、倉曹三個曹房設了曹吏,其他三曹就由董彥這個縣丞兼著。


    按理說,他現在新官上任又判六曹,那六曹房都歸他管。這個時候,負責法曹的曹吏應該帶他去巡視一下縣衙裏外,還有各個衙役房及縣衙大獄。


    可是他轉悠了一下六曹房,都他媽沒人,鬼影都沒一個。


    整個大堂院空空蕩蕩,貌似就跟集體人間蒸發了一般。


    草!


    什麽意思?


    崔耕有些尋思過來了,莫不是這幫孫子要給他這個新任上官一個下馬威?宋溫這老鱉孫挑的頭?


    一念至此,心中無名火騰地一起!


    好膽,還真是翻了天!


    跟老子玩野路子,玩裏格愣是吧?還真不信治不了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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