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做得是米糧生意,不僅在莆田縣開著四五家米鋪,就連在泉州府城,都有蘇家的米鋪分號。尤其是這兩年米貴錢賤,米市的行情見好,加上蘇家家主蘇有田經營有方,蘇家的生意也愈發興盛紅火起來。


    蘇家老爺子蘇有田中年喪妻,倒是不像崔耕的死鬼老爹一樣那麽風流,至今沒有續弦更沒納妾,膝下僅一子一女。蘇家的長女蘇繡繡,幾年前便許了人家,男家正是清源崔氏酒坊的大公子崔皓。不過蘇繡繡福薄,嫁過去沒兩年崔皓就病逝了,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崔氏酒坊交到小叔子崔耕手中,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早已不負當年。


    對於女兒蘇繡繡的不幸婚姻,蘇有田是非常扼腕痛惜的。蘇家就這麽一個女兒,本想著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誰知卻嫁了個短命鬼,而且這崔家這一年多下來,貌似已經開始走下坡路,有幾分家道中落的趨勢了。一想到這些,蘇有田便覺得將女兒嫁進崔家,是他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之一。


    至於他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誤之二呢,就是沒有教好兒子蘇禮。


    每每想起這個兒子便是自顧搖頭,歎息懊惱。作為蘇氏米鋪的唯一繼承人,這混賬不想著如何經營好米鋪,不想著將來繼承蘇家之後如何守好家業,而是整日想一些投機倒把撈快錢的偏門生意。比如莆田縣城南的興隆賭坊,據說蘇禮暗中就投了銀子參了股。對於一向正當生意,一向謹小慎微的蘇有田而言,賭坊這種偏門生意是非常抵觸的。


    以至於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蘇有田老爺子直接氣得病倒了。


    這才有了蘇繡繡接到娘家來信,將酒坊交托三娘梅姬手中之後連夜匆匆趕迴莆田,給了梅姬方銘有可趁之機,導致崔家產業被篡奪之事。


    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蘇有田的身體也漸漸好轉,雖然還無法正常出街巡視店麵,但下地走路簡單日常生活已經沒有問題。


    一直留在娘家照顧父親的蘇繡繡也起了返迴婆家的心思。


    可是還沒跟父親提起返迴婆家之事,這邊小叔子和二娘便親自上門了。


    一家人幾乎月餘未見,聽著婆家人親自上門來,蘇繡繡心裏自然高興。就算以前再怎麽瞧不上敗家的小叔子,她也沒有半分怠慢的意思。


    她直接將崔耕和二娘請進了蘇宅前堂,又是讓下人煮茶湯,又是製糕點,極盡隆重。


    不過還不等她張嘴詢問家中近況如何,二娘已經開始哭哭啼啼起來,帶著抑揚頓挫的哭腔,將這段日子以來崔家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全部道出。


    從崔家生變家賊篡奪產業開始……到崔耕洗心革麵挽救彌補……到崔耕研究出新的釀酒秘方,生產出木蘭春酒風靡清源縣……到崔氏酒坊重建,董縣丞赴京斡旋禦貢……


    聽著二娘娓娓道來,蘇繡繡臉上的神色就一路變幻,當聽到三娘梅姬竟然夥同方銘篡奪家業,更是暗通戶曹吏宋溫幾次謀害崔耕,甚至想威逼霸占木蘭春酒秘方時,一向溫婉端莊的蘇繡繡屢次起身,蹙眉氣唿:“三娘不當人婦!宋溫厚顏無恥!”


    但是每每聽到崔耕總是能轉危為安,略勝一籌時,蘇繡繡總會下意識地輕輕撩一下鬢邊一縷青絲,然後詫異地看一眼端坐在堂下,一言不發的小叔子崔耕。在她眼中,自己這位小叔子向來隻知敗家豪奢,隻懂得風花雪月,哪裏會懂得製酒釀酒研究古方?哪裏更懂得經營之道?尤其是跟宋溫的幾次鬥智鬥勇,都能略勝一籌,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自打嫁進崔家以來,她就沒見過自家這位小叔子有智勇的時候,貌似這些跟他真的不沾邊啊。


    可事實勝於雄辯,更勝於臆測,二娘講得這些事情,便是鐵一般的事實!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脫胎換骨一說?蘇繡繡暗裏掰指頭算了一下時間,自打崔耕跑到泉州去追尋勞什子公孫大家的芳蹤,到自己離開崔家返迴娘家照顧父親,攏共也才四個月的光景。難道說四個月的時間,真的能讓一個隻知享樂不思進去的敗家子弟,徹底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博學多才,有勇有謀有擔當的好男兒?


    不!這怎麽可能?一個人若是經曆大悲大痛之後,痛改前非,洗心革麵重新做人,蘇繡繡倒是覺得有些可能。但讓一個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包的敗家子,在短時間內變成一個博學多才,智勇雙全之輩,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之事。


    除非…除非從頭到尾從裏到外,換了個人。


    換了個人?


    難道眼前這人不是我那個小叔子,而長得相似的冒牌貨?


    蘇繡繡也被自己這個膽大奇詭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又向崔耕看去。眼神犀利,格外認真。


    不過看過之後,蘇繡繡還是斷定,眼前這個被二娘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五百年不出一個的“咱家二郎”,真的就是自家那位小叔子。


    不為別的,就因為對方的眼神。這種直勾勾偷看自己的眼神,化成灰她都認得的,如假包換,就是自家小叔子!


    以前在崔家,自己在院中小憩的時候,這混賬就會偷摸躲在亭中或者不遠處的花簇裏,直勾勾地偷窺著自己。


    若不是礙著崔家長媳的身份,蘇繡繡真的想好好訓斥一番這個有些小色心的小叔子。


    這次更是放肆,居然在蘇家的前堂坐著,光明正大地用直勾勾地眼神盯著自己。


    眼睛是不會出賣一個人的,眼神更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假扮的,每個人發自內心的眼神都是獨有的,臨摹不來的。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恐怕也……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任憑你這混賬長多大出息,長多大能耐,還是改不了這登徒浪子的秉性。


    “哼!”


    蘇繡繡被崔耕這麽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著,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頗為不悅地輕哼一聲:“酒坊重建,木蘭春酒獨霸清源酒市,更是能請動董縣丞親自赴長安幫忙參選禦酒。一旦木蘭春酒有幸被選為禦酒,小叔端得光耀崔氏門楣了。那不知道二娘和小叔今日前來,所為何事?莫不是家裏忙不過來,想讓我早些迴去幫忙?”


    在來莆田蘇家之前,崔耕已經交代過二娘此番過來的任務。


    一是以崔家長輩的身份出現,表示鄭重;二是哭哭啼啼訴委屈抱不平的那些事兒,自然要交給擅長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二娘來做。


    現在二娘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自然要交給崔耕來繼續了。


    可蘇繡繡問完,隔了好大一會兒,二娘發現崔耕就跟傻子一樣直勾勾地瞅著蘇繡繡,半天崩不出一個屁來。


    “咳咳……”


    二娘端坐在崔耕旁邊,伸伸腳輕輕踢了一下他,低聲道:“二郎,你嫂嫂問你話呢,發啥子愣呢?”


    “啊?”


    崔耕猛地驚醒,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蘇繡繡臉上挪了開來……


    他不由打了個冷顫,且心中不斷地敲打著自己:“崔耕啊崔耕,可千萬不要再有什麽邪念,那可是你嫂子啊!以前你犯渾,對嫂嫂動了幾分旖旎念頭。現在可不能再這麽混賬了。嫂嫂就是嫂嫂,哪怕是寡嫂,那也是兄長留下來的遺孀啊,千萬…千萬不能有別的念頭!”


    唿~


    他輕噓一口氣,可滿腦子還是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嗔喜間都令他心動的蘇繡繡的倩影。


    見著他久久無話,蘇繡繡神色有些淡冷,微微起身:“小叔還有什麽事兒嗎?天色有些晚了,我已經讓下人備好了客房。如果沒其他事,那就先做歇息。明日再說!”


    “別~"


    崔耕突然站了起來,叫道:“嫂嫂,且慢!此番我跟二娘過來,除了想接嫂嫂迴崔家之外,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蘇家幫忙!”


    “找我們家幫忙?”


    蘇繡繡有些疑惑,道:“蘇家是做米市的,能幫什麽忙啊?”


    崔耕道:“其實此事還牽扯到你的弟弟,蘇家大郎蘇禮。嗯,事情是這樣的……”


    隨即,崔耕語速輕快,簡單明了地將山寨酒一事的前前後後說了出來,最後將那份名單資料從袖兜裏拿出,交到了蘇繡繡手中。


    蘇繡繡越聽越是眉頭緊蹙,尤其是聽到自己的弟弟也參與了其中,竟然夥同外人一起做假酒坑害自己的婆家,那神色真是尷尬至極。


    崔耕嘴上說想要蘇家幫忙,實際上是給她這個嫂嫂留了麵子,沒有直接興師問罪。


    這件事情萬一流傳到外麵,這不是有損蘇家數十年米鋪的聲譽嗎?明麵上做著正經營生,暗地裏卻參與釀製販賣假酒,這對一個商家而言,太傷人品了。


    而且一個不小心傳到臥病在床的父親耳中,那向來以正經買賣自詡,極重麵子的父親豈不是要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混賬!”


    蘇繡繡攥緊了手中那張紙,看著崔耕問道:“此事當真?”


    崔耕嗯了一聲,二娘則拚命點頭道:“繡繡,這事兒真真的。你說崔、蘇兩家本是姻親,你家大郎咋能夥同梅姬那賤婢,薛鬆年那老東西幹這種事兒呢?聯合外人坑自家讓你,這也太…太那啥了……”


    蘇繡繡聽著二娘一口一個自家人,耳根不禁有些火辣辣,其實當崔耕指名道姓的說完,她心裏也九成九的肯定,蘇禮肯定是參與了其中。自己的弟弟,別人不了解,自己還能不知道他是什麽德行嗎?不然,父親怎麽會被他氣得病倒在床?


    “唿~”


    她緩緩坐了迴去,將目光落在了前堂的門口,喝道:“大郎,別人都告到家裏來了,你打算躲在外麵偷聽到幾時?”


    崔耕和二娘不約而同,將頭轉向了門口,不過外麵不見動靜。


    “大郎,你打小就改不了偷聽還來迴走步的毛病。姐姐知道,你早就迴來,一直就躲在廊子裏偷聽。快些進來!”


    ……


    還是沒有動靜!


    “你再不進來,那我隻能去請爹他老人家親自來前堂了。”蘇繡繡作勢欲要起身。


    “別!姐姐,千萬不要驚動爹他老人家!”


    突然,門口竄進來一道人影,人未駐足便大聲喊道:“爹再知道這事兒,不是我氣死他,就是他打死我了,姐姐,不要衝動啊!”


    來人,正是風塵仆仆,從仙潭村策馬趕迴,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的蘇禮蘇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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