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有泉州,三灣十二港。


    市井十洲人,海上萬國商。


    泉州灣,刺桐港。


    微醺的海風下,繁茂的海港上帆檣林立,舳艫相接,千帆競發。大唐帝國的東方第一港口上,不僅停靠著大唐的商船,還停留著海外藩邦各國前來大唐貿易的商船,真有一番“招來海外蠻夷賈,漲海聲中萬國商”的盛世景況。


    每每刺桐港上浪高風急,海風便能順風而行數十裏,微鹹的海風雖漸飄漸淡,終能化作一股清爽涼風撲入泉州城南中。


    城南,金魚巷。


    一處雅榕遮蔭的青磚紅瓦小院中,青衣小廝初九起了個大早,便匆匆跑到了二公子的臥房中,誰知又是撲了空。


    “咦,二郎今天居然又起的比俺早?”初九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榻,小臉納悶自顧嘀咕起來,“二郎自打前天醒過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天天起大早,他以前可是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太陽曬屁股才會起床的。改天俺可要給老管家去封家書,說二郎這次大病初愈後真是轉了性子。“


    嘀咕完,初九便走出臥房到了院子,大聲嚷嚷道:“二郎二郎,在哪哩,在哪哩?”


    “在這兒呢,鬼哭狼嚎的,你嚎喪呢?”


    屋頂上傳來一道不悅的聲音,隻見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人,身穿半袖翻領褐袍衫,頭戴烏青襆頭,正雙手抱膝地坐在屋頂紅瓦上。


    少年人臉上還是有些許大病初愈後的蒼白,但仍難掩他眉宇間的英氣和俊朗五官,他正是青衣小廝初九口中的二郎,泉州府轄下清源縣崔氏的二公子崔耕。


    崔耕喝叱了初九之後,又繼續坐在屋頂上眺望起刺桐港的方向,依稀可見的碧波無盡大海,數十裏之外飄蕩而來的淡淡清爽海風,令他心馳神往……


    “我的天!二郎,你爬那上麵作甚?”


    屋簷下院子中的初九聞聲尋望,發現二公子居然爬到了屋頂上去,頓時急了:“二郎,你大病初愈可不能登高爬頂,萬一再出什麽事兒,俺怎麽跟死去的老爺交代啊?“


    說著話的功夫,初九已經從院中的旮瘩角落裏找來竹梯架起,然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踩著屋頂上堅實的紅瓦,初九搖搖晃晃走到了崔耕身邊坐了下來,問道:”二郎,你這病剛好,身子骨正虛著哩,快些下去吧,萬一……“


    ”哪有那麽多萬一?“


    崔耕收迴眺望大海的眼神,鬱悶地轉過頭看著身邊的小廝,”你家公子還沒到弱不禁風的地步。“


    初九自然不敢頂嘴,隻得撇撇嘴嘟囔道:”三個月前在百崎湖的畫舫上看公孫大家舞劍時,您當時也是這麽說得。可最後還不是跟人醉酒鬥氣,一失足跌入了湖中。小的遍請了城中有名的郎中來咱家,都說藥石無醫,足足昏迷了三個月。好在上天垂憐,老爺和老夫人在泉下保佑,您總算醒過來了。”


    初九的聲音盡管很小,但還是一字不落的鑽進了崔耕的耳中。


    一聽這小廝提起公孫大家四個字,崔耕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道翩然起舞的曼妙身影,婀娜多姿的身段下,雙手舞劍如潑墨行雲,低吟淺唱如空穀幽蘭,一抹紗巾遮麵雖無法俱見她的容貌,但崔耕能清晰地感覺到紗巾後麵,那張沉魚落雁的絕世容顏。


    四個多月前,他為了追尋公孫大家的芳蹤,從清源縣家中來到了泉州府,一住就是一個月。但凡公孫大家在畫舫上表演劍舞,他是場場必到。且揮金如土,從不吝惜錢財。


    直至三個月前的一場畫舫劍舞中,他醉酒興起與人鬥氣,失足落入湖中,足足昏睡了三個月。


    為了醫治他,初九早已花光了此番他們來泉州府的盤纏,好在這棟金魚巷的小宅邸是崔耕他父親當年在泉州府的時候置辦的,不然他們主仆倆現如今早就流落街頭了。


    崔耕腦海中一時間盡是公孫大家的身影,隨即問起初九:“小九兒,前日我讓你去打聽公孫大家的芳蹤,你可曾打聽過了?”


    初九一聽自家公子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這個紅顏禍水的女人,暗暗鄙視了一番崔耕,不過嘴上還是迴道:“小的打聽到了,自打二郎您跌入湖中人事不省之後,那湖中畫舫也換了東主,至於公孫大家,據說在第三天便帶著仆從和丫鬟離開了泉州府。聽人說,是去了長安。”


    “走了?”


    崔耕頗為失望地轉頭望著北方,低聲歎息道:“沒想到昏睡三個月,便物是人非了。唉……像公孫大家這樣的美人兒,名動長安,引來無數風流才子追捧,那隻是早晚之事而已。初九啊,你看下咱們還有多少盤纏,要不……”


    “打住,二郎,我的崔二爺,您可打住吧!”


    初九還不知道自家公子的德性?急得擺著雙手,張嘴阻止道:“二郎,莫說咱們現在已經山窮水盡沒有多餘的盤纏了,便是有盤纏也不能去長安啊。咱們離家已有四個多月了,老爺夫人過世得早,大公子又在前年病逝了。現如今崔家在清源縣的造酒坊,幾百畝良田的產業都指著你迴去打理哩。依我說啊,我們還是早些迴清源吧。再說了……”


    說到這兒,初九看了眼有些神色恍惚的崔耕,提醒道:“您別老惦記公孫大家了,她跟您不是一路人。而且老爺在世的時候可是幫你定過一門婚事,就是清源城東曹家。如今曹家的家底和名望可是比咱們崔家殷厚,如果你在泉州府跟人爭風吃醋的事兒傳到曹家,引來曹家人……”


    “愛誰誰~~曹家又能拿我怎樣?”


    崔耕突然擺擺手打斷了初九的話,心裏有些莫名煩躁。因為他腦子裏愣是沒有和他有婚約的曹家女兒的影子,姑娘多大年紀?長得怎麽樣?性子如何?他是一點都沒有印象了。


    他不禁暗暗猜疑,該不是昏睡三個月忘記了好些事兒?


    相反,他腦子裏又多了很多很多他以前沒有遇見過的事兒。


    這昏睡的三個月,他做了好多夢,不計其數的夢。有荒誕無稽的,有天方夜譚的……


    這些夢好像彈指一瞬間的事兒,又像是經曆過幾個世紀一般漫長,但在夢中發生一切的一切,都事無巨細的牢牢嵌入他的腦海之中,揮之不去,就好像是他自己親身經曆了一般。


    他在醒過來的刹那,他險些都認為自己不是自己。


    莊周夢蝶?


    蝶夢莊周?


    崔耕想著想著,腦袋又開始感覺到隱隱的裂痛,他猛地一把抓住旁邊初九的胳膊,問道:“小九兒,你說在大海的另一端,是不是還有很多很多的國家,還有長得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皇帝,也有自己的朝廷和官府?”


    初九笑了笑,點頭道:“當然有啦,二公子莫不是忘了刺桐港上的藩邦商船了?那些新羅人、天竺人、波斯人、大食人不都是有自己的朝廷和皇帝的嗎?咱們泉州府還是有人在賣昆侖奴,新羅婢呢,二公子,你忘啦?”


    “不不不~”崔耕搖了搖頭,道,“我是說大海很遠很遠的另一端,離我們大唐非常遠非常遠的地方……”


    “大海很遠很遠的另一端?那得有多遠啊?難道還有比新羅國還遠的地方?”


    初九感覺腦子有點迷糊,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唿~


    崔耕感覺腦袋舒服了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鬆開初九的胳膊,慢慢站了起來又是極目眺望了一眼刺桐港方向的大海,心中暗暗發誓,有機會我一定要駕駛自己的戰船,領著大唐帝國的無數商船征戰這一望無際的大海,走上一走這海上絲綢之路……


    海上絲綢之路?一帶一路?


    莫名地,崔耕也不知為何,這幾個字兒隨心所欲地就從心底油然冒出。


    嘭-嘭-嘭嘭嘭!


    突然,院門響起一陣急促淩亂的拍門聲,緊接著,有人在門外大聲疾唿:“初九,初九,快些開門,我,我要見二郎!”


    這聲音崔耕聽著耳熟,而初九更熟。


    噌的一下,初九猛地站了起來,急得險些沒站穩從房頂跌下:“是,是老管家,他,他咋來了?”


    崔耕印象裏,老管家是個做事慢條斯理又認死理的人,今天能從清源縣趕了泉州府,而且這般火急火燎,暗暗猜度,莫不是家中出事兒了?


    旋即他用手拱了拱初九,吩咐道:“你趕緊先下去給老管家開門,我隨後就下來了。”


    ”唔!“初九應了聲,便順著竹梯下來院中。


    當崔耕也從上邊下來,初九已經開了院門將老管家迎入院裏。


    兩鬢斑白風塵仆仆的老管家進了小院,見到崔耕之後,瞬間老淚縱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二公子,老奴無能,老奴有罪啊!”


    崔耕來不及攙扶,又見老管家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嘶聲裂肺地哀嚎道:“二公子,三娘趁著您不在清源縣城的日子,暗通府內賬房管事方銘霸占了崔家的家業,祖宗留下的宅邸沒了,崔家三代攢下來的酒坊和三百畝良田,也都統統沒了……”


    三娘?


    崔耕聞之麵色突變,這個他老爹臨死前納得第三房妾侍,一向寡言少語沒什麽主意的女人,居然有這般好心計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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