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華寺的這段時光中,葉晨逐漸發現一個情況。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些奇特的緣分,貌似總能與寺院建立起某些聯係,當你刻意去連接他們,又覺得似是而非。長時間的置身於權利與得失之外,很難讓葉晨不聯想起這個闊別已久的緣法怪論。


    縱然葉晨算得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人。今日迎來的這位特殊訪客,也著實讓葉晨有資格驚詫一番。來人乃是景府二公子,景義。理論上來說,景義應該已經死了,把死訊傳遞給葉晨的人,正好是景義的父親,也是罰葉晨禁足自省的景衝。以這兩父子的關係,景衝怎舍得將自己兒子的生死,用來開無聊的玩笑。


    葉晨得知這個消息,正是趙翯被幹掉的那天。葉晨把自己一進入景府,到晚上景衝急匆匆入宮整個過程,認真的迴憶了一遍。景衝當天的言行舉止,是有些演的成分,但那並不是演繹和作秀的性質。恰恰相反,那天的景衝,極力的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即便是說到景義的時候,也是想向外界表現,一個老頭兒那種獨有的波瀾不驚,就算喪子也可以喜怒不行於色的波瀾不驚。所以,那時景義的死訊,騙了太多的人,包括景衝,也包括葉晨。


    而今天,葉晨見到景義之後,並沒有被嚇到,隻是表現得很意外。世界上有些膽小鬼或者做賊心虛的人,在內心中是十分懼怕鬼神的,葉晨並不屬於這兩種人。況且,葉晨還真沒找到在寺院裏怕鬼的理由。


    葉晨在投效景衝之前,也曾多次做為彖國使臣出入景府,與景義也算有些交情,既不熟絡,也不陌生。景義並沒有因為幹等著葉晨而表現出不快,兩人寒暄過後,很快就進入正題。與其他的訪客不同,景義的到訪,有著清晰的目的性。桌上的包袱裏,景義拿出幾支箭矢,有長有短。


    長的自然是硬弓所用,短的一般為弩用。葉晨一看見這些箭矢,頓覺景義帶著這些東西來到,隱隱有些醉翁之意,又不好說破,隻得暗自提醒自己,今日說話,定要留神。


    景義道:“葉將軍可認得這些東西?”


    葉晨甚至不用細看,撥開上麵這幾支,確認自己的眼光經過了每一支箭關鍵的地方,迴答道:“當然認得,彖國的產品。”


    景義點點頭,葉晨接著道:“這些箭不單是彖國的產品,更是我在合薩治政的時候,由銘慶殿工坊所製。”


    景義對葉晨的自信,顯示出一些興趣:“何以見得?”


    葉晨把手中的箭矢輕輕放迴包袱,說到:“這套模具的改良是我親自監督著弄出來的,這已經是最終版,不是說這些箭頭沒有瑕疵,而是那之後我就沒時間再跟進這個事,銘慶殿生產的這類產品,本來可以更完美的。”


    看景義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葉晨接著說道:“鏃的兩麵你都能看到不太規則的突出,一麵有一個,另一麵是兩個。這是我沒能攻克技術難關而留下的,為了將箭杆穿入鏃中而不易脫落和發生搖動,特意在鏃的內壁留了三個用於增加摩擦的突出點,銘慶殿的匠人,稱之為‘銎突’,鏃與箭杆緊密且穩固的連接,是箭矢穩定飛行的重要條件。”


    無論葉晨怎麽專業,景義也並非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所以,‘箭矢飛行的穩定是命中目標的基本條件’這後半句話,葉晨帶著一臉大師的自信,硬生生吞迴了肚裏。


    除了銘慶殿生產的箭矢,兩人還有很多需要深刻交流的東西。話匣子一開,葉晨想起太多往事,有弟子規、有北鐵郡,還有後來與季國爭鋒的經曆,也想起了懷德的承心寺,與合薩的一葉方寸。那時的自己何其幸運,又是何其逍遙。而現在,隻能端起茶來深深的品上一大口,然後繼續裝出一副不冷不暖的自得。


    景義道:“將軍既然如此確定,在下也不必再隱瞞什麽。”


    一聽這樣的話,葉晨知道自己好像有些冒失了。景義找葉晨辨認兵器的出處,當然不會是為了好玩。可以對葉晨直唿其名而不是以“十巳”相稱的人,葉晨基本上都得罪不起。這些箭不會憑空出現在景義手裏,而景義更犯不著去偷去搶這些東西。


    葉晨微微低頭,思索片刻之後,抬眼道:“是彖國,用這些箭偷襲了姚將軍嗎?”


    景義點點頭:“這些箭矢,都是從姚絕身上取下來的。”


    “姚將軍他!”葉晨脫口而出,不單單是擔心姚絕。葉晨已經意識到一些問題的嚴重性,所以自己不肯帶兵南征的事,不僅沒有簡簡單單的讓事情過去掉就算了,現在反而變得很複雜,如果姚絕喪命事件具有針對性,詹天齊和自己,恐怕都成了簡國最招人討厭的陰謀家。


    南征之時,首先是詹天齊拒絕掛帥,接著葉晨也拒絕了。然後,這個肥差才輪到姚絕,這家夥居然是個地地道道的倒黴鬼。銘慶殿生產的箭矢,相當一部分是向在編部隊供給,其中還有一部分上品,則是向弟子規、隼目派、錦浩宮這些特殊作戰單元供應的。姚絕死就死了,讓葉晨不安的,是這些箭不單單屬於彖國而已,更是來自彖國的特殊作戰單元。如果真是彖國動的手,那麽彖國的動機是什麽?葉晨根本想不出站得住腳的依據。如果彖國也是遭人嫁禍,幕後真正的敵人,已經讓葉晨深刻領略到了兵法中“難知如陰”的真髓與可怕。


    葉晨迫切的想與景義長談一次,既要了解景義死而複生的原因,也要了解姚助殉國事件的內幕。簡國的水實在太渾了,如果情況不對勁,要做好充分的自保準備。


    葉晨思索片刻問道:“姚將軍遭到伏擊,彖國攻擊了咱們南征的部隊?”


    景義搖搖頭:“不怕將軍笑話,今日來此叨擾,正是為了拜求將軍高論。”說完起身又是一揖。葉晨趕緊客氣了幾句,一邊說著謙虛的話,一邊迴禮,心中卻道:‘高論小爺我確實有,就看你們有沒有誠意了。’


    先放下其他事情不說,葉晨的第一個疑問是,景義素來以江湖散人自詡,緣何突然給朝廷當起跑腿問話的人來了。


    景義等了葉晨一個下午,想與葉晨交流的誠意滿滿,加上葉晨態度明確,兩人便將無識大師的方丈霸占了,連用齋飯都沒離開,一直聊到很晚。


    據說景衝又病了,葉晨判斷,這迴老頭兒是真病了,身上的病和心裏病都有。要不是老頭兒病得不輕,景義也不會輕易便收了放蕩不羈的心性,來了個百八十度的大反轉,棄了熱血與江湖,來當個政客。不管世人能不能理解,葉晨隻覺得這家夥與自己還有幾分相似,都是向世道低頭的主。


    要不是景衝以病相脅,估計景義還不會過早就範。在景衝的軟硬兼施下,景義現在掛著個刑部的閑差,聽起來他對這份差事很滿意。葉晨還聽出點名堂,景義是真的經曆了一次生死大劫,通過這次生死劫難,已將人生看得更通透,才遂了景衝之願,一不再闖蕩什麽江湖,二是心甘情願地,投入到為國為民的奮鬥中來,一句話:俯首甘為孺子牛。


    對於景義的行為,葉晨借用了這句魯迅的詩,景義聽了之後,眼中散發出的光芒,比連吃了一個月的燒烤都得勁兒。景衝家裏的事,那可是簡國的大事。也算皆大歡喜,簡國內部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這爺倆自己解決了。


    但葉晨發現,好像上天給這爺倆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景府內部問題的解決,給簡國帶來了一個更大的問題。景衝之所以狠下心來幹掉趙翯,是因為趙翯幹掉了景義,結果景義沒有死,甚至趙翯是不是曾經安排過這一事件都存在疑問的時候,做為一位年輕有為的國君,趙翯豈不是死得很冤。難怪景衝生病了,千錯萬錯,錯殺君上,任你心肝日月可鑒,終是鑄成千古之恨,綿綿無絕期的恨。


    在趙翯被行刺身亡事件麵前,姚絕的死,顯得有些無足輕重,甚至是無聊,但葉晨終於發現了其中的意義。趙翯的死,朝中文武官員都是知道背後利害關係的,鍋雖然讓離生門背下了,要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還為時尚早。在這個時候,姚絕的死,完全是上天賜予簡國一劑良藥。姚絕是簡國向南征討冉國殘部的主帥,會對簡國主帥下毒手的,當然是不共戴天的敵對勢力。


    所以,不論是誰幹掉了簡國的這位南征主帥,事件都將為簡國構建一個有利的導向,一致對外。趙翯雖然死了,簡國還是在的,簡國活著的人也有尊嚴。國家當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出兇手,為姚絕將軍報仇,順便滅了冉國,外加震懾下周邊不太禮貌的鄰居,比如彖國或者容國。條件允許的話,再敲打敲打簡國內部的敵人,又有何不可。


    葉晨都懶得再往下想,姚絕事件的作用之大,就連目前尚有盟約的離國,以及遠在西北吃瓜的恆國,都沒有自證清白的可能。簡直是貨真價實的“萬能膠”,什麽都能粘,粘誰誰懷孕。


    “矛盾存在於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中。”姚絕的犧牲既然帶來許多壞處,自然也是要帶來些好處的。景衝沒說葉晨可以離開光華寺,景義卻成功傳達了希望葉晨到景府探病的意思。不看僧麵看佛麵,就算葉晨與景衝有些許誤會,簡國的百姓,都還指望著朝廷帶領大家奔小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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