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平林盯著方重衣暗淡沉鬱的雙眸,身子抽動了一下,似想到什麽,彌留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變成驚懼和錯愕,他雙足踉蹌,像一塊木板重重倒在地上。


    「你不是他……」嘶啞的嗓音喃喃念出這幾個字,便沒了聲息。


    唯有雙眼不甘地睜著。


    方重衣絲毫沒有理會,他聽到齒輪連續錯動的輕響往東邊蔓延,是天字第七號的方向,當即不顧一切地趕去。


    房間裏靜悄悄的,落針可聞,燈火被微風帶動,偶爾跳一下,都讓蘇棠戰戰兢兢的。


    她連續聽到好幾次哢噠、哢噠的聲響,像鍾表那類很精密的器械,一開始很遠,像在牆根,又像在隔壁客房,後來越來越近,已經到這間正廳了,也就是在她腳底下。


    手指不知接觸了什麽,像起了疹子似的發癢,她心不在焉想這個季節應當已經沒有蚊子了,一邊使勁用指甲掐手指。


    走廊一點人聲也沒有,一定都去甲板赴宴了,她很希望有人在外邊兒走動走動,鬧出一些煙火氣,自己也能安心點。


    她點好最後一錠金子,起身去倒茶,怎知腳下忽然泛起嘩啦啦的響聲,像車輪轉動,嚴密的地磚忽然往兩側平移,像猙獰的巨獸張開血口。


    她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身子在半空的時候,蘇棠餘光看見地麵已經打開一個大洞,滿屋桌子凳子齊刷刷跟著往下掉。


    她在做白日夢嗎?!


    半空中,有隻手猛地握住她手臂,隨即整個人把她攬住,往自己懷裏拽。


    蘇棠處在重心失衡的狀態,視線模糊,看不清周遭情況,慌得像八爪魚一樣摟住他脖子,兩人齊齊地往牆上撞去。


    那人在空中調整角度,讓自己背部撞上牆,蘇棠隻是腦門磕在他肩膀上。這一瞬的巨變著實太詭異,她心頭起了一陣戰栗的寒意,好在熟悉的溫度和氣息讓她寬心了些,不自覺拽緊他的衣襟。


    還沒站穩,那人又護著她貼牆翻轉一圈,蘇棠後背貼上牆壁,被鎖進狹小又安全的空間裏。


    方重衣實在不放心,又把她整個人圈進懷裏,手臂護在她周圍,屏息等待有什麽暗器飛出,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周並無任何一丁點兇險的動靜,隻有兩人衣袂窸窣,發出很親近的微響。


    他的目光慢慢沉靜下來,思緒也變得清明,東令閣手段雖狠毒,卻很少去對付無辜之人,既然月平林當時特意提到蘇棠,恐怕是有別的目的。


    蘇棠被抵在牆上,狼狽地喘了幾口氣,經曆莫名其妙的巨變,她手腳都是軟的,慌得六神無主,剛想抬頭看到底發生了什麽,眼睛就被一隻手蒙上了,手心的溫熱貼上來。


    「不要看。」男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清潤嗓音如金玉琤瑽,冰冷而精致,蘊著高貴從容的氣度。


    她再熟悉不過了。


    這次不是從前那般強硬的命令, 也許是離得太近, 像低低絮語, 透出了幾分熨帖的暖意。蘇棠心下安定了些,片刻,猛然意識到無雙公子不就是他?!


    對啊, 方重衣對外名頭那麽多,自己怎麽沒想到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無雙公子就是他呢?


    但任她怎麽掰他的手, 方重衣依舊強橫地捂著她眼睛, 為了防止她折騰, 又曲腿抵住了她膝蓋。


    「你放手!你……」蘇棠不依不饒掰他的手指。


    除了做夢,方重衣已經許久沒見著她了, 如今陡然一見麵,還是如此近的距離,不免有些怔然,仍舊下意識把人抵著。


    死水般的沉默氣氛令蘇棠感到不安, 她最怕方重衣這樣一言不發對著自己,又磕磕絆絆去摸他手腕,拽住了他的袖子。


    「世子?」


    很細很軟的聲音,尾音有些顫, 像從前每個夜晚她在自己身邊跟著, 小心翼翼問茶水添不添、需要哪件衣裳,偶爾被他兇一下, 就像兔子一樣怯怯縮成了團。


    方重衣眸子微動,收迴疏離的目光。


    他剛殺過人, 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很不好看,第一時間抹去臉上飛濺的血跡,又把手上沾的血也擦幹淨,才盡量平靜地開口:「那要老實點。」


    聽到這聲音蘇棠的心就是一沉,從前在侯府被支配的恐懼……又迴來了。


    她怏怏垂下腦袋,哭喪著一張臉道:「我哪敢不老實啊……」


    「嗯。」方重衣淡淡應了一聲,這才放開手。


    蘇棠睜開眼睛,首先對上的是那人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目光,容貌仍像從前那般無可挑剔的俊美,叫人說不出話來,又覺得所有瑰麗的文辭形容都不過分。


    下頜線條利落分明,比從前硬朗了些,也許是瘦了。靜默凝望著自己的時候,總會令蘇棠心底一虛,那雙桃花眼太過出挑,眸光流轉皆是風情,或桀驁輕狂,少年意氣,或陰鷙孤傲,藏著熾烈的偏執……不一而足。讓人看了,就不自覺深陷進去。


    光線昏暗,她越過他往四周看,隻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地下室,除了他們二人,就是跟著掉下來的桌子椅子。


    方重衣覺察到她袖口有些濕膩,以為她受傷出了血,心頭陡然一慌,將她的手腕一把拽住。


    「這是什麽!」他蹙眉盯著細看,但由於不辨顏色,根本看不出是什麽把袖子浸濕了。


    蘇棠被嚇一大跳,忽然想起這人有潔癖,一顆灰塵沾身上都會暴怒。


    真是,什麽時候都要講究。


    「就是一點顏料,剛剛掉下來的時候弄髒的,我、我不碰你就是了……」她跟躲瘟神似的把手抽迴來,整個人身子也往後縮去,盡可能地躲遠他,與他劃開一道明晃晃的距離。


    方重衣沒料到蘇棠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見她眼裏全是埋怨和抗拒,心頭陡然一空,像被挖去了一塊。


    失落感淹沒了他,心口又被難以言喻的苦澀填滿,悶得人心灰意冷。


    良久,方重衣低低開口:「跟我走。」


    他沉著臉去拽她的手,誰知還沒邁開步,眼前就猛地一黑,差點沒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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