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麵茶爐上緩火煎著湯水,丫鬟老練地滌器洗茶,青釉杯盞倒入滾水,衝泡的乃是天目山上剛采摘的新茶,醇厚茶香在亭榭之間氤氳溢散。


    「讓袁老爺費心了。」七公子拂衣落座,笑容謙和,氣度高華。


    他身上的貴氣是與生俱來的,一舉一動皆可入畫,生生讓滿園風光都黯然失色。蘇棠默然跟在後麵,想到他還有那般陰鷙狠厲,飛揚跋扈的一麵,目光不由生出幾分恍惚。


    戲台是臨時搭建在園林中,場地內各色繁花草木錯落,賓客的座位也是各自分散。袁家大公子袁昭一直在旁作陪,方重衣無心聽戲,先是若無其事問起了今兒來的人,袁公子便一一介紹。


    他靜靜聽著,韻致天成的桃花眼掃過賓客,目光一頓,平靜開了口:「陳致?可是坐在梅樹底下的那位?」他看不清,隻能邊聽袁昭的講解邊推測。


    見秦公子發問,袁昭特地往亭外瞧了瞧,笑著答:「是,他是做藥材生意的,近兩年才從玢城那邊過來,秦公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蘇棠一聽他們說到「玢城」,頓時警覺,這不就是方重衣讓她重點關注的人嗎?


    梅樹離得有些遠,若要看五官細節,還是得走近些。


    她與他對了眼神,彼此會意,方才走出一步,福身道:「公子,風大了,小的去拿披風來。」


    方重衣點頭,讓她離去,疏淡的視線隨著那抹嬌俏身影飄遠。


    蘇棠這般低眉順眼的模樣,他還是頭一次見。


    雖然方重衣很清楚她是逢場作戲的,心頭仍不免生出些隱晦又陌生的情緒,視線一直停留在遠去的背影上。


    蘇棠很聰明,靠著微不足道的細節便猜到他眼睛的弱點,卻又敗在太聰明,絲毫不懂得偽裝,不但即刻嚷嚷出來氣他,喜愛厭惡還全部寫在臉上。即便是他這種和瞎子沒區別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鮮活,是一個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隻要是在不觸碰底線的範圍內。


    「兄弟真是好福氣……」袁昭是個自來熟,兩人平時也打過交道,寒暄了幾句後,語氣就隨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迴視線,眼中那層疏離的霧散去,又是往常那般,隻剩一片明淨和淡漠。


    「這般貼身伺候著,將來可不是要收房的麽?」袁昭徹底恢複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個財勢顯赫的父親,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從來不缺,這樣的傾國之色卻也是頭一次見。冰肌雪膚,梨花帶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斂目的時候溫順又寧靜,仿佛化得開人的一汪春水,抬眸專注看人的時候又透出幾分天性的慧黠,像藏著不老實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迴想著,眼中豔羨幾乎要溢出來。素來聽聞秦公子不是隨意的人,身邊從未有女色環繞,沒想到一來就是如此驚豔的。


    可見,隻是眼光過高而已。


    方重衣見他時不時往蘇棠離去的方向側望,貪婪的目光流連忘返,麵色頓時陰沉下來。


    無關乎是否喜歡,有感情,但凡是屬於他的,都不允許別人有一絲一毫的覬覦。


    兒時的他,有一架極為珍貴的古琴,很是喜愛。千年老杉木,天蠶絲弦,金徽玉軫,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蒼涼。三皇子偶然聽聞,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於眾,皇上向來是更疼愛他的,但那時候,三皇子剛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時心軟,便意圖讓他割愛把琴讓出去。


    方重衣什麽也沒說,把琴砸了,慢條斯理點燃火,在熊熊大火裏靜靜看著琴身被一點點燒成灰,衣角燃著了也不走,燒傷也不走,就那麽安靜地站在火裏。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給嚇病了。


    從此大家便知道了這孩子的氣性,招惹不得。


    屬於他的,隻能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得不到便毀了,旁人就算是覬覦,都會令他心生不悅。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見他目光陰冷,即便身披厚實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戰,低頭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點,蘇棠沒有延原路返迴,而是從另一個方向繞了大半圈。好在園中盡是參差錯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並不顯得突兀。


    陳致專心致誌聽著戲。她假裝無意路過,將麵容仔細打量,銅鈴眼,鷹鉤鼻,厚唇,臉型方方正正的,竟是個老實忠厚的長相。她心中默畫了一遍,確認記熟了,便不動聲色離開。


    蘇棠迴碼頭的小船上拿了披風,正要往迴走,卻看見遠處有丫鬟向她疾步而來。


    「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邊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張圓臉,丹鳳眼,小巧的嘴,笑臉向她迎來。


    「不錯,請問什麽事?」


    丫鬟朝園林深處迴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來報個信兒,他和袁老爺去歲安閣吃茶了,要你直接過去便是。」


    歲安閣?


    蘇棠將翠微蒼茫、山石重重的園林從南到北張望了遍,皺眉問:「怎麽走?」


    丫鬟笑了笑,向東頭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從那個入口走最近,穿過竹林,再右拐上曲橋,下橋後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謝了。」蘇棠點頭,轉身往東邊方向行去。


    丫鬟見她走遠,眼中閃過幾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著秦公子,想與他獨處,嫌蘇棠礙眼來著,見兩人這會兒總算分開了,便打發自己把她支走。


    歲安閣存放著不少珍稀古玩,平日裏還有侍衛把守,貿然闖過去……怕是會被扣下來,好好審問一番的。


    午後,耀眼的日光灑落在園林每個角落,萬般風景仿佛渡上了一層蜜。方重衣今天在日頭下待太久,眼睛難免又開始發酸發澀,太陽穴也一陣陣衝撞,便半合著眼,閉目養神。他視力不好,久而久之練成了極佳的聽覺,早早便聽見柔軟輕巧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人應當還在花圃附近,離亭榭數丈之遠。


    是女子的腳步聲,但不是蘇棠。


    謹慎不安的步子在台階上停了,婉轉柔美的聲音輕輕道:「秦哥哥?」


    方重衣緩緩抬起眼,迴頭。


    「袁姑娘?」距離隔得有些遠了,他看不清來人的麵容,但袁若的聲音之前有印象,也能認出來。事實上長久以來,他都有意識記憶形形色色的聲線,凡是不親近的人都靠嗓音來分辨。


    袁若抿唇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來:「不知秦哥哥現下是否有空呢?」


    「你說。」方重衣嘴上應著,注意力卻被戲台後方吸引,竹林深處有不尋常的氣息湧動,身法迅捷,絕非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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