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到介紹合鴨的影片,覺得有趣,就抓下來了,想給你看。小雅,你瞧,合鴨真的是很厲害的動物,它們不僅長得可愛,能除草、吃害蟲,還能幫忙翻土、施肥,完全維持了田間生態的完整,徹徹底底是有機農法中的一環,鴨子長成的時候,農田也剛好收成了,我越看,越覺得合鴨果然跟你很像。」


    「……你把我叫上樓,就是為了要取笑我是隻鴨子?」何雅不禁抗議。「就算我當年的自我介紹很蹩腳,你也不用這麽調侃我……什麽合鴨長成的時候,田裏也收成,你倒是說說,田在哪裏?又收成了什麽?」呿!何雅迴話迴得氣鼓鼓的。


    「收成的當然是我們的婚姻,長成的是我失而複得的妻子。」莫韶華一把拉過她,讓她坐到他的膝上,輕輕淺淺地笑了,一把溫沈男嗓在她耳邊說得眷戀多情。


    「莫教授……你說甜言蜜語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了。」即便朝夕相處,以為自己已經越聽越習慣,沒想到他卻總能突破尺度,每每說到令她麵紅耳熱、心跳飛快。


    「是肺腑之言。」莫韶華指天發誓,卻被害羞的何雅結結實實地橫了一眼,瞬間又想轉移話題。


    「莫教授,我問你喔,自我介紹完,那然後呢?」


    「然後?什麽然後?」


    「就是,我自我介紹說我是隻鴨子之後呢,你說了些什麽?」


    「當然是迴應你的自我介紹,也自我介紹啊。」醫師說,失憶的病人不見得會完全恢複記憶,就算記起了某些部分,也會有某些區塊完全迴憶不起。所以,對於何雅的疑問,莫韶華並沒感到任何不對勁。


    「莫名其妙的莫?莫可奈何的莫?」何雅也順勢尋起他的開心來,誰叫他老拿合鴨來取笑她。


    「是『莫道韶華鎮長在,發白麵皺專相待』的莫韶華。」莫韶華平緩地迴。


    「李白?」隱約記得是首警惕人流光如箭的詩……可是,她說她是隻鴨子,他迴她首詩,這也對比得太誇張,太丟臉到家了吧?


    「是李賀。」莫韶華笑了。


    「呿呿呿,反正我就是念書念得七零八落的……哼!不理你!我要下樓去吃馬卡龍了!」她本來書就讀得不怎樣,都是靠硬背苦讀、土法煉鋼……好啦,反正在李賀麵前,她就是隻吃福壽螺的鴨子。


    何雅從莫韶華膝上跳下來,正打算自暴自棄,下樓把棠棠沒吃完的馬卡龍通通吃光,肥死自己之時,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了角落的一箱什麽,停下腳步。


    「莫教授,你在整理東西?」那個紙箱的色澤,瞧來有些歲月了,擺放在莫韶華一向整理得有條不紊、光潔無比的房間裏,顯得十分不協調。


    「前幾天忘了在找什麽,從倉庫裏翻出來的。」莫韶華走到何雅身旁,蹲在那個已拆封的箱子前。


    何雅跟著他蹲下,瞧著箱內物品,接著像發現新大陸般地,一樣一樣地拿出端詳,十分有趣地嚷了起來——


    「這是你以前的聘書……課表……校內的停車證……哇!這麽久以前的東西,你都還留著?」停車證上麵,還可以看到他從前的車牌號碼……至於課表……有好多、好多學期的,當中甚至還有他的教學計劃……通通都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裏。


    莫韶華笑了笑,說:「幾乎都是與你相識那幾年內的東西,越看越懷念,舍不得扔。」


    「別扔別扔,都是迴憶啊,以後我們老的時候,一樣一樣拿出來數,也很棒啊!」何雅驚歎完,拿起他其中一張課表,很有意思地問:「咦?莫教授,你原來也有開通識課啊?」


    「是,剛開始當副教授時,通識課比較多。」


    「既然有通識課,你怎麽還把這種枯燥嚴肅的語言學課排在星期一?星期一已經夠討厭了。」何雅皺了皺鼻子,對他的課表發出不滿。


    「星期一的時候,學生皮都繃得比較緊,課比較聽得進去,星期三之後,尤其是星期五,心都浮了,隻想著周末要去哪兒玩,完全不知道台上的人在說什麽。」


    「……」完全正解!她就是莫教授口中所說的典型!何雅聳肩吐舌,很有被抓到小辮子的神氣,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便接著在紙箱中翻找了一陣,又撈出一張餐廳貴賓卡。


    「咦?這又是什麽?這間餐廳的名字好像有點眼熟?我不知道在哪裏看過。」何雅將那張樣式精致的貴賓卡舉到莫韶華眼前。


    「在學校東側門的小巷子裏。」


    「你常去?」廢話,不然怎麽會有貴賓卡?「餐點很好吃嗎?」


    「餐點倒是普通,但是……」莫韶華的眼神爍了爍,又說:「老板是我研究所時的同學,他是個拳擊迷,餐廳後麵有個熟客才能進入的區域,有拳台、有沙包,還有很多擂台比賽的影帶……」


    「天哪!莫教授,你房內的沙包原來不是擺著裝飾用,而是因為你真的很喜歡拳擊?」而且,他可能還有一群有著相同興趣的友人?!何雅驚叫了起來。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就明白,莫韶華喜酸不喜甜,喜歡中餐大於西餐,喜歡啤酒勝於紅酒,喜歡歐式麵包勝過台式麵包……這些都尚能理解與想像,可是……拳擊?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看起來這麽斯文,剛剛甚至還跟她搬了首李賀的詩呢。


    「我是很喜歡。」見到她如此不可置信的模樣,莫韶華清清淡淡地笑了。


    「婆婆一定很反對這些危險的活動吧?」何雅忍不住問。


    「所以,才需要v1p區。」莫韶華莞爾,笑得有些神秘。


    「天哪!我好希望我能夠參與到你這麽有趣的從前。」時間瞬間向後跑了十年,那些關於他們相識相愛的經過,她都錯漏了一段,何雅不禁有些感歎。


    「你的確是參與到了,隻是,現在還沒想起。」否則,他們又怎會結婚呢?以為何雅隻是尚未恢複完整記憶的莫韶華,不假思索地開口。


    何雅歎了一口氣,知道事實不是像莫韶華想的那樣,卻無法言說,垂顏,神情有些悵然。


    他伸手觸碰她若有所思的臉頰,沉默了片刻,突然掀唇問道:「小雅,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愛我嗎?」


    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愛情路走得艱辛,如果,已經知道與他的前程上有諸多磨難,她還會如同十年前那般,那麽奮不顧身地,不管師長與學生的身分,執意走到他身旁來,與他相愛嗎?


    「我……」何雅望著莫韶華深幽的眼,細數這陣子以來發生的種種,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迴應。


    假若,已經看到與他的婚姻充滿荊棘,假若,再讓她迴到十年前的瓊林湖畔……


    何雅神思一晃,還來不及思考她究竟會作出怎樣的決定,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當時那支引他倆相遇的手機,靜靜地躺在箱子裏。


    「莫教授,你這人也太長情了吧?竟然連十年前的手機都還在?」一向看到什麽就說什麽的何雅瞬間跳轉話題,整副心思都擺在麵前的手機上,完全將莫韶華方才的提問拋諸腦後。


    「當然留著。」因此與她相遇的物品,怎能不留著?


    「都十年了,一定不能開機了吧?……欸,莫教授,我問你喔,這裏麵有沒有我們的自拍照什麽的?」何雅把那支手機拿起來瞧了瞧,明明也知道應該打不開了,卻仍不死心地按了按開機鍵。


    「好像有吧……小雅,坦白說,我不太記得了。」何雅確實很愛拉著他照相,可是,他陸陸續續換過好幾支行動電話,已經忘了這支手機裏有沒有他們的自拍照。莫韶華搖頭,明確地表達了他的記不清。


    「啊!好可惜喔!」何雅將手機舉高擺低、拿近拿遠,瞧了又瞧。「真想看……你當時被我拉著照相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也很精彩吧?」


    「小雅……」沒想到何雅想看的原因竟是這個,莫韶華望著她,有些哭笑不得,未料她的臉龐卻瞬間發亮,聲調飛揚。


    「……咦?亮了亮了!螢幕亮了!莫教授!你看見了沒?」她剛剛看見螢幕畫麵閃動了幾下,隱隱約約,似乎可以看到待機畫麵,就是他們兩人的合照……何雅興奮地將手機舉到莫韶華眼前。


    「螢幕亮了?怎麽可能?那支手機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故障了。」莫韶華將手機拿過來,仔細端詳。螢幕上確實一片漆黑,半點將亮的跡象也沒。


    「沒有嗎?怎麽可能?我剛剛真的看到——」何雅話音一收,臉色瞬間驚白。方才,她好像看到……在手機的待機畫麵上……那是二〇一三年……和……不住晃動的二〇〇三年……


    這情景似曾相識,隱約令她有些不安,何雅想站起身子,可卻有一陣排山倒海的暈眩感,令她腳步踉蹐,頭昏眼花,鼻間彷佛又開始聞到瓊林湖畔的腥濃湖水味,耳邊本就絡繹不絕的蟬鳴,也似乎更加嘹亮……


    「小雅,你怎麽了?」注意到她臉色不對,莫韶華連忙上前攙扶。


    暈、好暈……何雅緊緊攀住莫韶華的手,像溺水之人般地牢牢抓住他,她眼前的畫麵又開始交錯參疊,她耳邊好聽的男性聲嗓,又開始變得時近時遠……


    何雅費力地想讓視線聚焦在莫韶華臉上,努力掀動嘴唇,想迴答他方才那個明明很重要,可她卻沒有迴答的問題……


    倘若,時光再重來一次的話,她還願意愛他嗎?


    她……她……


    她幾度開口,可卻未能成言,一陣強烈眩暈,神思飄散,莫韶華的麵容驀然消失在她眼前,她暈厥在那聲聲喚她的急切嗓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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