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雅意識昏沉,眯成細縫的狹窄視界裏,似乎有許多模糊晃動的人影。


    她朦朦朧朧地想睜眼起身。


    「何雅?莫太太?」見床上病患動了一動,似有將醒的態勢,急診護士開口喚她。


    何雅?莫太太?她在喚誰?


    她是何雅,可卻不是什麽莫太太。


    何雅努力掀眸,尚未完全清醒,胸骨便感到一陣劇痛,急診護士以指關節壓她的胸骨,給予痛刺激。


    痛、好痛……何雅深唿吸了幾口,意識徹底從混沌迴到清明。


    她動了動肩頸與手指,細微刺痛牽動四肢百骸,渾身有種骨頭散過再拚接迴去的疼痛感;好不容易將眼睛完全睜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室潔白亮眼的燈光,撲鼻而來難受刺鼻的藥水味,令她更加暈眩。


    這是哪兒?醫院?何雅微眯了眯眼。


    「我去請醫師來。」護士見痛刺激有效,病患已完全清醒,原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身影又瞬間轉走。


    「小雅!」病床旁的男人跨步衝到何雅身旁來,向來平靜無瀾的麵容上難得顯露慌張。「你沒事吧?人感覺怎麽樣?」


    方才台中發生了六級有感地震,雖說震央離台北尚有一段距離,但妻子所在的烘焙教室天花板卻不偏不倚地落下,就這麽砸在來不及逃跑的妻子與幾名學員身上。


    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在他眼前落難,隻差那麽零點零幾秒的瞬間,他卻無法救她。


    念及至此,莫韶華無法克製地渾身輕顫。


    小雅?男人喚她喚得親昵,可他是誰?她似乎有聽過他的聲音。


    何雅抬陣睞向音源,凝注男人的雙眼盈滿困惑。


    「你……我……這是醫院?我怎麽在這裏?」她不認識這名男子,可又像在哪裏見過?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何雅腦子脹痛,一時理不出思緒,決定先弄清楚自己到醫院來的原因。


    「小雅,我去烘焙教室接你,剛好碰上地震,天花板掉下來砸到你,你忘了嗎?」


    「烘焙教室?天花板?我?」何雅顰眉,沉默了片刻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她是依稀記得有聽到一聲極大的巨響,但是……她應該在學校裏,她趕著上語言學,她跑過瓊林湖畔……


    「你在說什麽?我沒有選修什麽烘焙課……而且,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我在學校裏昏倒了,學校應該會通知我母親到醫院裏來,我媽呢?她還在路上嗎?」


    你又是誰?是你送我到醫院來的嗎?


    莫韶華聞言一震,瞅著何雅的臉色有些迷惘,怔愣良久。


    何雅迎著他視線,莫名與他對望,不解男人為何突然沉默,瞧著他臉,終於瞧出幾分端倪。


    對了!瓊林湖!眼前這男人很像她在湖邊遇到的那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士。


    雖然他的年紀似乎大了一些,眼角也多了幾許細紋,但依然戴著副斯文的薄框眼鏡、一頭短直發依然服貼、俊逸麵容依然溫雅冷肅……


    何雅抿了抿唇,有些試探地開口。「我在瓊林湖,趕著要上語言學,碰上一個男人,長得跟你很像,比你年輕一些,請問是你的親戚嗎?我昏倒前拿著他的手機,請問你知道我有沒有把他的手機摔壞嗎?那支手機是未上市的新款,他人在哪裏?如果我把他手機弄壞了,我得想辦法賠他一支新的……」是不是湖邊那男人有事走不開,隻好托親朋好友送她來醫院?


    莫韶華聽了何雅這番話,臉上神色顯得更怪異了。


    妻子現在口中提的,是他們兩人當年在校園內初識的情景。


    她是怎麽了?因為氣他擅闖她的工作領域,所以想把這十年來發生的一切盡數抹滅?抑或是因為意外,神智尚未清醒?


    「慘了,現在幾點了?語言學應該鐵定趕不上了吧?我得開醫生證明才能請病假……還有,如果你認識那個在學校湖邊脫鞋且穿西裝的男人,可不可以幫我問問他的手機還好嗎?如果得賠他,我一定會負責的……」


    「小雅,你別鬧了!」莫韶華本就心思紊亂,此刻更是心緒翻湧,猛然爆出一句大吼,驚動了何雅與,旁的若幹病人與家屬。


    急診室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大通鋪,病床與病床之間僅以一道門簾阻擋,莫韶華失態之後,驚覺自己此舉十分失當,隻好壓低音量,微抑的嗓音聽來有些氣急敗壞


    「小雅,你別開玩笑了,你說的那支手機早就作古不能用了,湖邊那男人就是我,是我莫韶華、你的丈夫,你在說什麽傻話?我們已經結婚八年多了!」


    「莫韶華?誰?我的丈夫?」男人口中述說的話語越來越奇詭,何雅遍尋腦中記憶,確實對「莫韶華」這三字一點印象也沒有,隱約感到有幾分好笑。


    「瓊林湖旁那男人怎麽可能是你呢?你怎麽可能一瞬間老這麽多?而且,我怎麽可能跟誰結婚八年多呢?我才大二要升大三,今年不過二十歲啊!」


    「小雅,你究竟在說什麽?就算你再怎麽不高興我到烘焙教室去找你,也不該拿這些事情來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你……你知道當我看見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當我看見你在我眼前昏倒……」莫韶華低沉話音一收,陣色一黯,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渾身血液被抽幹的感覺,當他看見何雅在他麵前墜跌。


    即便他是因為懷疑何雅有外遇,才擅作主張地尋到了妻子工作場所去,但是……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刹那,他心頭湧上的隻有他們過往的情分,與擔憂失去她的恐懼。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婚姻生活當中那些順利與不順利的點點滴滴,在即將天人永隔的死亡麵前,都顯得那麽不值一提與微不足道。


    他方才驚覺妻子在他心中的獨一無二與重要性,轉眼間,妻子竟已不願認他?


    可是,妻子此時的茫然神態似乎又不像在說謊……莫韶華心中一涼,還想說些什麽之際,一道突然出現的稚嫩童音也加入了這場混亂。


    「瑪彌。」一個年約七、八歲,身上還穿著幼稚園背心的小女孩,掙開了一旁女子的手,撲到何雅病床旁來。


    瑪彌?何雅揚高了眉,一頭霧水地望著湊上前來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張童顏水靈剔透,兩頰圓嫩豐腴,小臉蛋紅通通的,黑亮柔順的頭發紮成兩束馬尾,一雙大眼水潤晶瑩、黑白分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莫韶華的神氣。


    可是她就像不認得莫韶華一樣不認得這個小女孩,而「瑪彌」這兩個字又是怎麽迴事?


    這稱唿聽來像是「mommy」或是「媽咪」,隻是小女孩童音糯軟,發音近似「瑪彌」……總之,小女孩應該是在叫媽媽,可卻對著她喊?為什麽啊?


    莫韶華究竟是誰?而小女孩又是誰?她的母親怎麽還沒到醫院來?何雅瞬間心慌了起來。


    照理說,她人躺在醫院急診室裏,會到她身旁來的應該都是她的親人家屬,為什麽第一時間出現在她身邊的,全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


    「何雅,你還好吧?何媽媽打電話給我,說你出了意外,可她人在店裏走不開,我看幼稚園差不多該放學了,就先繞過去接棠棠,順便把她帶過來了。」小女孩身旁跟著的女子開口,未注意到莫韶華望著她的神色,並不喜她的出現。


    棠棠?這是小女孩的名字嗎?不過,這不是何雅關心的重點,她現在隻想看到一張熟識的臉,耳邊這道女嗓聽來倒是熟悉。


    何雅抬眸睞向眼前女子,定睛一瞧之後,接著如釋重負,脫口喚出一個人名。


    「百涵?」


    謝天謝地,章百涵是她高中死黨,何雅總算感覺稍微好了一些。可是,稍微好些的感受並沒有持續太久,何雅仔細端詳過章百涵的容貌之後,情緒先是從震驚、不敢置信、不可思議,而後墜入穀底。


    章百涵的臉,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卻又顯得與從前是那麽的不同。


    她臉上肌膚不若從前光潔嫩白,臉上神態也較學生時代平添許多風霜;嘴角更浮著淡淡的法令紋,穿著打扮儼然是在社會曆練已久的女子風情……


    何雅心一驚,視線又移轉到莫韶華臉上。


    方才莫韶華也說,他就是她在瓊林湖畔遇見的那名男子……


    極為相似的五官,明明像是同一張臉,一瞬間卻老了好幾歲……莫韶華是,章百涵也是,為什麽?怎麽會?她究竟錯過了些什麽?


    「瑪彌,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百涵阿姨說你受傷了,我很擔心你。」小女孩握住何雅吊著點滴的那隻手,擔心母親的童音綿軟。


    「何雅同學,你到底怎麽了?怎麽人看起來呆呆的?天花板把你砸傻了?還是發燒?」章百涵伸手探了探何雅額頭。


    「小雅,醫生等一下會來幫你做詳細的檢查,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迴家。」莫韶華望著何雅的眸光深邃幽深,明明有些哀傷,卻又教人看不清底蘊。


    何雅望著眼前三張殷切期盼的臉,四肢隱隱作疼,頭痛欲裂,完全弄不清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又應該做出什麽迴應?


    誰來告訴她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她隻不過是行經瓊林湖畔,隻不過是遇見一個男人,隻不過是借看了一下他的手機……


    手機,對,她失去意識前,停留在她腦海中的最後一個畫麵,是不停閃爍晃動的手機螢幕——


    西元二〇〇三年?西元二〇一三年?她依稀記得螢幕上這兩個數字不停交錯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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