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已經離枝,落在半空的花,則是急忙攀附住距離最近的一串花軸,在花串尾端蕩漾。


    她晶瑩的雙眸,落到庭院角落,對梅纓露出淺笑,像是早就知道,有人正等在那兒。


    “過來。”


    白嫩的小手,輕輕招了招。


    誠惶誠恐的梅纓,困難的移動腳步,愈是接近秋千,雙腿愈是顫抖。隻要邁出一步,悲傷就崩解下一小塊,當她走到姑娘麵前時,淚水已不再滑落臉龐,隻濕潤她的雙眸。


    “你為什麽哭呢?”


    姑娘好奇的問,嫩嫩的指尖探出,沾了一顆未幹的淚水,再抹在紫藤上。


    紫藤承受不住如此濃烈的哀傷。


    瞬間,綻放的紫花枯萎、凋謝。


    當花兒落盡,被遮蔽的陽光,這才能灑落入內,照亮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我的丈夫死了。”梅纓低聲迴答,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次,最後才從衣袋裏掏出那把側耳菇。


    姑娘拿起一朵側耳菇,偏頭傾聽。


    靜。


    姑娘拿起另一朵側耳菇。


    靜。


    明明在山坡上,還能吐露言語的一把菇,這會兒竟安安靜靜,佯裝無辜的保持沉默,仿佛它們隻是尋常野菇,聽不見,更說不出。


    姑娘沒有質疑梅纓,隻是擱下沉默的菇,嘴角噙著淡淡笑意,對垂首站在鬆樹旁,默默守候的灰衣人吩咐:“端一鍋熱水來。”


    灰衣人聽命離去,過一會兒,就捧來火爐,將裝著滾沸熱水的鐵鍋往上頭一放,陣陣熱煙冒出,沸水咕嚕咕嚕的翻騰,像是模糊的威脅。


    灰衣丫鬟則是不須吩咐,就從膳房裏頭,取來精雕細琢的翠玉匣。


    當姑娘的小手,輕碰匣子時,匣蓋被從裏頭推滑開來,一雙銀筷立起,腳步輕盈的走入她的手。


    瑟瑟發抖的側耳菇,被銀筷夾起,慢慢的、慢慢的挪到鍋上,被熱煙蒸薰,然後逐漸往下,鍋裏翻騰的沸水,如饑渴的舌頭般拚命舔探。


    側耳菇恐懼的蜷起,卷往銀筷不放。


    “再不說,就遲了。”


    姑娘嘴上和善的勸著,握著銀筷的小手,卻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興致盎然的戲耍,幾度都差點將菇浸入沸水。


    最先出聲的,不是銀筷上的那朵菇,而是被擱在一旁,最小的那一朵。它受不了威脅,菇傘的縐折,忍不住鬆懈,藏在裏頭的字句迸出。


    要跟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防備崩潰,菇群爭先恐後的吐實,聲音響亮。


    時間。時間。時間。時間。


    這是條件。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側耳菇能保留的隻有字句,雖然能夠重複,但是卻聽不出留下話語的,是男人或是女人、語調是高或是低。


    繼續。


    太心急。


    男人的——


    雜亂的字句,隨著菇傘抖動,一再重複又重複。直到姑娘將銀筷,從沸水上移開,側耳菇的聲量才從幾近刺耳,漸漸轉成微弱。


    小手鬆開後,銀筷被灰衣丫鬟接過,先用棉布擦幹,才放迴翠玉匣裏。


    綢衣飄逸的袖,拂過沸騰的水,翻騰不已的水麵,慢慢的平靜下來,不論鐵鍋下的火焰再猛烈,水溫還是逐漸冷卻,最後清澄如一汪清泉。


    與綢衣同色的繡鞋,從最前端無聲的滑入水中,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鞋麵也沒有因為入水而濕潤。


    水因為姑娘的踏入,泛開欣喜的漣漪,淹沒她的足、她的綢衣、她的長發、她的手、她的肩。


    等候在一旁,看得癡迷的梅纓,這時才迴過神來,焦急的問著:“姑娘,您要去哪裏?”


    水麵上的美人首轉動,清麗的臉兒映著水光,雙眸格外閃亮。她嫣然一笑,持續沒入水中,直到完全消失,殘留的漣漪才蕩漾出迴答:“去找你丈夫的肝”。


    山林之間,黑色的蛟龍飛竄。


    黑龍的速度極快,坐在龍背上的姑娘,綢衣翩然飛舞,發絲在風中飄揚。她一手倚著龍角,閑適的晃蕩雙足,坐得舒舒服服。


    “朝山麓那個方向去。”


    她愜意的指點,前方的樹木都自動讓開,恭敬而愛慕的望著她經過後,才急撲上前,搶著聞嗅她留下的氣息。


    黑龍從銳利的齒間,迸出不以為然的質疑:“你怎麽會知道?”


    “蝴蝶說的。”


    她大方的提醒,從衣袖中拿出一條白色的繡線,垂落到黑龍的雙眼之間。


    “那兒有猛獸橫行,所以人類避開了這條路。”


    黑龍悶聲不語,重重噴出一口氣,想吹開惱人的白線,但白線就是動也不動。


    坐在她背上的女人,還話裏帶笑的問:“想起來了嗎?那時,你明明也在場。”


    她往前傾身,依靠得更近,白線隻在小手擺弄時,才會輕飄飄的晃蕩。


    龍嘴裏吐出一串模糊的咕噥。


    “什麽?我沒聽清楚。”嬌嬌的聲,輕輕的響。


    黑龍忍無可忍,終於惱怒的發出巨聲咆哮。


    “夠了!”


    吼聲響徹雲霄、遍傳山麓,震動千年大樹、萬年積雪。


    “你有完沒完啊?到底是要問到什麽時候?”


    姑娘不怒反笑,手中白線一抖,直指前方。


    “現在。”


    腥風迎麵襲來,餓得雙眼發光的巨虎,被聲響誘引而出。


    因為饑餓作祟,讓它即使見到黑龍也不感到懼怕,血盆大口饞得直流口水,虎爪撲騰,躍到半空中用力咬下。


    怒火騰騰的黑龍正氣惱怒氣無處可去,瞧見有送上門來的餓虎,殺欲一擁而上,猛地揮出銳利的龍爪。


    閃光掠過,連積雪連峰的高山,都被刨出深長的五道口子,裸露出從遠古之前,就被白雪覆蓋的古老岩層。


    撕裂的痕跡由大而小,穿過奔跑的巨虎。


    龍爪太過銳利,被一分為二的巨虎絲毫無感,右邊的身軀跨出,左邊的身軀卻沒有跟上,這才撲跌在地上,朝天袒露剖開的那麵,貼地的眼珠還在亂轉,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事。


    綢衣飄揚,姑娘淩空落地,繡鞋踏在老虎前方。


    虎的胃在右半邊,沒有遭到破壞,仍一下一下的隨著唿吸而蠕動。胃的表麵一會兒浮現人臉,一會兒又浮現尖尖的屋簷,還有許多奇形怪狀,辨認不出的東西。


    姑娘從袖子裏,拿出預備好的剪刀,將蠕動的胃剪開。


    一個男人從裂口爬出,神情茫然,因為太久未見天日,雙手緊緊蓋著眼。在他之後,還有別的男人鑽爬,逐一離開虎胃。


    直到第十六個男人爬出後,虎胃才扁皺下去。


    姑娘有些訝異,用手中的剪刀,把虎胃再剪開一些,仔細的翻找。她取出許多小小的建築,還有更小的家具,以及人使用過的器具,確定虎胃都掏空後,才停手起身。


    “你在找什麽?”黑龍不耐的問。


    “肝。最滋補的人肝。”


    那些應該在虎胃裏,卻又莫名失蹤的肝。


    “這隻虎吞了這些男人,就是為了他們的肝。”


    男人的肝,是妖物最好的補品。


    “找到了嗎?”


    “沒有。”


    她收起剪刀,眸光流轉,若有所思。


    “是誰取走了?”


    無心的一問,卻讓姑娘再展笑靨。


    “暫時還不知道。”


    她攀著龍角,姿態曼妙的躍上龍背。


    “隻是暫時的,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太心急。


    太心急。


    心急。


    對方已經急了。


    繼續。


    事件會繼續發生。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她在黑龍騰飛時,靜靜的微笑,因為防備她的人或非人,代表格外在意她的幹預,不論如何,雙方最終會狹路相逢。


    如今,她隻需等待。


    迴返木府前,姑娘親手去采集牛肝菌。鮮嫩的牛肝菌,用高山之巔的雪水煮熟,再撒入些許剪碎的灰紙,就由梅纓喂給榮欽吃。


    剛喂了一口,榮欽就有了氣息。喂第二口時,就能自動吞咽。喂到第三口就恢複意識。當所有牛肝菌都吃盡時,他已經恢複正常,跟未失蹤前一樣強壯,失去的肝髒由菇菌取代。


    他帶著梅纓迴家,兩人在父母麵前,再度辦了一次婚禮,讓親朋好友們見證,夫妻間很是恩愛,舍不得分開。


    幾個月後,嬰兒呱呱落地,母子都平安。


    眾人來祝賀時,聊起當初的事情,每人都嘖嘖稱奇。問起榮欽的狀況,他說了除了不再吃菇菌外,都與常人無異了。


    第七章 信邪


    夏日,荷花盛開。


    藕花深處,僻靜無人,停泊著一艘小船。


    青翠的荷葉,柔軟細膩,碩大如睡覺時用的席子。各色荷花有紅有紫、有白有粉,飄落在小船上,覆蓋情誼綿綿的戀人。


    洪郎與錢家獨生女兒嬌兒,從去年秋季蘆葦滿塘的時候,就已經瞞著父母、親友在此幽會。冬季時,河塘僅有綠水一片,兩人相思極苦,到荷葉長出時再度相會,忍不住私定終身,有了夫妻之實。


    歡愛過後的慵懶,嬌兒才醒來,睜眼就瞧見洪郎采下蓮蓬,撕開之後挑出蓮子,還用特地帶來的銀針,把苦澀的蓮心,專注神情格外溫柔。


    見她醒來,洪郎把蓮子喂給她,還問:“好吃嗎?”


    嬌兒點點頭,感動不已。


    新鮮的蓮子,加上情人的細心,哪裏可能不好吃?


    “洪郎。”


    她嬌柔低喚,臥進他懷裏,粉頰摩擦他的胸膛。


    “嗯?”


    “我們這樣——”


    她欲言又止,咬唇想了一會兒,才謹慎斟酌用句,試探的問著。


    “下次也還是這樣嗎?”


    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幽會雖然甜蜜,也讓她心驚膽戰。


    一顆蓮子又喂進她嘴裏。


    “你別擔心。”


    洪郎笑得更溫柔,用手撫著她散亂的發,靠在她耳畔說道:“我已經存夠銀兩,在城裏買了店鋪,近日就會到你家求親。”


    他的唿吸,教人酥軟。


    嬌兒又羞又喜,臉紅的抱緊情人,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等你喔。”


    她嬌怯的說,小小聲囑咐:“最好,能夠快一些。”


    她的嫁衣早就繡好了,偷偷藏著不敢讓家人發現。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洪郎疼寵的迴應,在她發上印下一吻,慎重承諾。


    “從提親到成親,我肯定都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幾日之後,一封信寄到錢家,果真雞飛狗跳,熱鬧不已。


    隻是,這可絕不風光。


    最先讀到信的錢父,氣得全身發抖、眼前發黑。錢母讀後則是臉色發白、啞口無言。至於嬌兒,則是看到信的前幾句,就奔潰的大哭出聲,氣恨的拿出嫁衣,用剪刀亂絞,直到精致的嫁衣都碎成殘破的布片,長期的心血毀於一旦。


    氣憤不已的錢父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帶著家人們,把信捏在手心裏,殺氣騰騰的直衝四方街,闖進洪郎新開的店鋪,一腳踹壞大門。


    “姓洪的,你給我滾出來!”


    錢父吼叫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氣得泛紅,連眼裏也充斥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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