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揚，你要做什麽？」
眼前的男人麵上掛著沒有笑意的笑，像在笑她的愚蠢。
「展揚，不要離開我……」
男人繼續挑著嘴角，用冷淡的眼神看她。
「展揚，我求你，」她卑微地：「你曾經很愛我，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男人冷笑著搖頭，開口，語氣輕蔑－－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太不愛惜你自己，你讓我丟臉……」
她怔住，低頭看自己，驚訝地看見自己兩條大腿急速膨脹，像吹氣球般。一瞬間，她已經卡在電腦椅裏；她用兩手撐著椅子扶手，拚命使勁，卻無法把下半身從椅子裏拔出來……
「等你有辦法從椅子裏出來的那天，再來找我吧。」
男人說完話，開始解鈕扣，然後脫掉襯衫。她傻傻地看著，目不轉睛－－
男人腹部有排列整齊、壁壘分明的六塊肌；腰部左右兩側以下各有一塊陰影，陰影邊緣兩條線呈弧形向下，一路延伸到褲頭。她依稀想起，前一陣子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兩條線叫作「人魚線」……
陸展揚的身材好到這種程度？她從來都不知道。
男人雙手又擺上小腹，開始解褲頭。她嚇傻，傻到忘了以手遮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的下半身看；不到一秒時間，男人的長褲已經落到地上……
哇！這是什麽景象？
男人細長筆直的雙腿貼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毫不懷疑那中間應該沒有一點點需要加上馬賽克的空間；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從男人兩腿間的縫隙射出來；白光射出的同時，男人兩條腿間的界線開始淡化、消融，慢慢地合而為一……
男人，隻剩一條腿？
不，那不是一條腿，她很快就看清楚了，那是一條尾巴。男人的腳掌化成了尾鰭，一條長尾眨眼間滿布金黃色的鱗片，在一片黑暗混沌中，鱗片奇異地放射著金光。
腿變成這樣，是要怎麽走路？她腦裏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秒，男人已經縱身一躍，跳入大海中……
「等等……」她一急，從椅子中脫出，追隨著男人，躍進大海中……
海水立刻從她的耳朵、鼻子、張開的嘴巴中灌了進來，壓力大到她快被灌爆，她好難受，偏偏發不出聲音；遠遠地，卻看見陸展揚和另一條美人魚愉快地遊走……
美人魚臨走前，朝她迴眸一笑，她看得很清楚，是韓真真……
錯愕、心慌、悲哀、絕望、恐懼……她奮力在海中掙紮，海水卻不斷地從四麵八方湧入，灌進她全身，她快窒息了……
就在她隻剩一口氣時，忽然傳來了音樂聲……這音樂聲好熟悉，好像是她的手機鈴聲……
手機鈴聲？一瞬間，她從海中迴到陸地，迴到她房間的床上。一翻身，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
「喂？」
「喂，傑克，我是孫逸民。」
傑克？傑克是誰……不過，孫逸民，她可是認識的。
「孫逸民，你打錯電話了。」她一邊迴答，一邊順手抹去滿臉海水。
「哦，」孫逸民頓了一下，隨即道：「不好意思，你是秦書妍吧？我剛按快速鍵沒看，把一二按成了四五，沒打擾你休息吧？」
都已經把她吵醒了才來道這種沒什麽誠意的歉，秦書妍很想翻白眼；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鍾一看，真的當場翻白眼－－
竟然已經8:40！
「完了，我睡過頭了！」秦書妍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火速打開衣櫃，隨便拿了件t恤牛仔褲扔在床上。「我馬上就到，孫兄先幫我cover一下。」
「cover？」手機那頭傳來孫逸民沒什麽道義的聲音：「我現在還在排隊結帳，新一期的《寵愛女人》今天出刊，我自己都還來不及進公司，你想找我cover，不如直接call曹姐，死得慢些。」掛了電話。
可惡的孫逸民，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買女性雜誌！他一個大男人擠在一群少女輕熟女熟女裏買女性雜誌都不覺得尷尬嗎？江湖傳言原來不假，孫逸民性向果真有問題……
算了，現在的重點不是孫逸民……她忙打電話給曹姐－－
「曹姐，不好意思，我昨晚看電視看得太晚，用腦過度，今天會晚一點進公司……」
這種一聽就該被任何公司開除的理由，卻隻換來曹姐一聲：「睡過頭了是吧？」
「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她很快地用濕毛巾抹了一把臉，看著鏡中微紅的眼睛。好家在，哭紅的眼睛和看電視看到爆血管的眼睛應該差不多吧？
「那你今天的點子肯定很精彩羅！我很期待。」曹姐掛了電話。
秦書妍暗暗叫苦，等下腦汁肯定又要被炒乾了。
加入「永寰文創」五年，她一直都擔任著協力編劇的工作，雖然做著「寫手」經常得在劇本在其他人間來來迴迴之後親手毀滅自己的心血結晶，但隻要耐得住痛苦，並把所謂個人的創作意誌踩在腳底下，至少是一份穩定的工作。記得當自由編劇的那一年，光是接案、和業主交涉這些事就讓她頭大，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有時候甚至拿不到酬勞……兩相比較，當個寫手顯然單純多了。
在工作上，她奉行簡單原則，隻要有個能讓她實現創作夢想的地方就好。
但老板曹姐似乎看不慣她的手下胸無大誌，一步一步地要將他們這幾個入行已有幾年的小編劇往上帶；所以今天的會議主題不是腦力激蕩或是集數分配，而是投擲創意。
比起那些一再壓榨寫手的老板來說，曹姐算是一個很好的leader，給他們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培養他們獨挑大梁的能力。曹姐會這麽做，當然跟公司是她自己的有關。
「永寰文創」是曹姐和在當經紀人的老公共同成立的公司，公司名稱取自兩人名字「曹永琳」和「莊寰」中各一字，以生產「能締造高收視率的劇本」為潛在且唯一目標。曹姐有多年編劇經驗，還做過電視台的編劇總監，對市場動向掌握清楚，因此「永寰文創」生產的劇本經常會被視為收視率的保證，而受到製作單位的青睞。
曹姐現在掛名「永寰文創」的編劇統籌，負責創意發想。她一心想培養接班人，目的當然也是想減輕自己的工作量。公司現在除了她，隻有一位編劇統籌鄒少娟。事必躬親的結果，當然就是顧此失彼。江湖傳言，曹姐的兒子目前正往黑道路上潛心鑽研中……
曹姐給了他們四個人三天時間，要他們想個有創意的故事出來，寫個梗概，拿到會議上討論。如果誰的創意在會議上被認可，接下來就可以寫故事大綱、分集大綱，擬企劃書，以公司名義向製作單位遞案。
很大的誘因，劇本一旦通過重重考驗被拍成實品，那打在片頭的「編劇統籌」四個字所代表的就是個人生涯發展的一大步。
雖然她沒什麽企圖心，但有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仍意謂著某種形式的創作自由。在獲知消息的當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與陸展揚分享這個好消息；結果到陸展揚家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個女人－－新近竄紅的女星韓真真。
錯愕、憤怒、不甘、抓狂……似乎都不足以表達她當下的感覺。她忽然了解，一個女人「捉奸在床」的感受原來是腦筋一片空白；但不知是不是劇本寫多了所以訓練有素，在那個她被掏空的時候，她還記得拿出手機，卡喳卡喳卡喳，一連按下快門，然後跑掉。
現在照片還留在她的手機裏。她躲到ktv裏唱了一晚上的歌，消耗了一手啤酒，爛醉如泥。
好家在，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沒有被陌生人撿迴家，也沒有發生什麽莫名其妙的一夜情。
偶像劇畢竟是偶像劇，在現實人生中發生這種事，隻會讓她想自我了斷。
可是陸展揚的出軌，卻是事實……
匆匆忙忙趕到公司，會議室裏已經坐了四個人，分別是曹姐與今天要來角逐編劇統籌一職的三位同事－－甜姐喬、胖胖萍和孫逸民。不過三天時間，再見到同事，秦書妍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溫暖感受。
「抱歉，我遲到了。」
秦書妍一邊道歉，一邊很快地溜進會議室。說起來還得感謝孫逸民打錯了電話，讓她隻遲到十分鍾。
曹姐和甜姐喬與胖胖萍同時對她送上一個微笑，隻有孫逸民自始至終都隻對著《寵愛女人》中的那票姐妹們笑……
小子，真有你的，敢在老板麵前大剌剌地看女性雜誌……秦書妍腦中很快地閃過這個念頭。
孫逸民旁邊的位子上擺了資料，秦書妍很快入座；在她引起的小小騷動暫停之後，甜姐喬繼續推銷她的創意－－
「我這個故事，目前暫定名為『王子到我家』，是一個穿越劇……」
聽甜姐喬說出「穿越」二字，曹姐眉頭一皺。「你知道現在的製作單位沒什麽錢拍古裝劇……」
「我知道。所以我的故事是往後穿，大部分的場景都在現代。」甜姐喬忙道：「三百年前的王子進入時空裂縫穿越到現代，愛上宅女……」
秦書妍眼耳並用，同時在腦中播放甜姐喬的相關資料，進行分析－－
甜姐喬，古裝劇和宮廷劇的愛好者，宅女一名。
當編劇的沒有不宅的，但甜姐喬的宅明顯是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程度。簡單來說，和甜姐喬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有四樣，就是電視、電腦、手機和宅配；有了這四樣，她相信甜姐喬能在家裏窩上一輩子。
甜姐喬最大的娛樂是看電視。對秦書妍來說，看電視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但甜姐喬卻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在宮廷劇超夯的時候，甜姐喬的慣用語是「小主」、「娘娘」，連穿著打扮也一並變得古色古香。因為這股熱愛，甜姐喬一遇到這個能主導劇本走向的機會，當然便將它獻給了宮廷劇，即使隻是偷渡都爽。
「大家覺得怎麽樣？」曹姐看完故事梗概後問大家。
看其他二人都不吭聲，秦書妍覺得該給熱血同事一點支持，於是道：「我覺得很不錯。」
「哪裏不錯？」曹姐問道。
「身為宅女大多不出門，能認識異性的機會不多，有個王子穿越到現代，自動送上門來，應該可以滿足很多女性的幻想。」
「要自動送上門，非穿越不可嗎？」曹姐皺了皺眉，似乎對「穿越」感冒。兩個主場景，兩套服裝，是兩筆製作費。
「我覺得有必要。」秦書妍邊說邊點頭。「現代的男人太令女人失望，不體貼不溫柔自我中心大男人就算了，連最基本的『忠貞』觀念都沒有，隻要看對眼，動不動就能跟剛認識的女人上床；一個溫文儒雅教養良好的古代男子，正足以彌補現代女性在這方麵的失落……」不知不覺代入自己的遭遇，義憤填膺。
曹姐露出感興趣的笑容，轉向孫逸民：「身為在座唯一男性代表，民民有沒有什麽要辯解的？」
孫逸民慢條斯理地從女性雜誌中抬起頭來，臉上一抹淡定微笑，不痛不癢地道：「如果曆史記載無誤的話，古代似乎是一夫多妻製。」
甜姐喬和秦書妍聞言，立時以十倍火力的眼神瞪向孫逸民……
如果孫逸民的情緒感應係統無誤的話，應該知道他這一句話已經得罪了兩個女人。
「這個構想也不是不好，」曹姐拉迴主題，目光重新落在甜姐喬的故事梗概上，語調平平：「不過我不希望在接下來的劇情中，看到與汽車、紅綠燈、食物、電器、抽水馬桶有關的老梗，或男主角為了服裝、剃發、改朝換代感到掙紮，尤其不希望男主角又是在曆史博物館或圖書館裏看到自己在古代的結局。」
曹姐輕描淡寫幾句話，就炸掉了甜姐喬的半壁江山。秦書妍偷看甜姐喬的臉，簡直就是浩劫之後的滿目瘡痍；再瞥一眼孫逸民，他雙眼即使仍是聚焦在《寵愛女人》上，但那一臉表情還真是雲淡風輕得可以……
殺人不見血。高！秦書妍暗自警惕。
「好，再來看看萍萍的創意。」曹姐拿起另一張a4紙。秦書妍接過胖胖萍遞來的故事梗概，立時倒抽一口冷氣，臉色大變－－
黑王子上位記？
姐妹，別怪我不講道義……秦書妍在心中默哀。
胖胖萍已經開始講述她的構想－－
「阿南因為父母忙於工作，受到壞朋友的引誘，進了黑社會……」
接著胖胖萍以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熱情講述阿南如何在黑社會中努力上位；在阿南力爭上遊的同時，秦書妍卻覺得自己像掉進了泥淖一直往下沉……
天兒，胖胖萍是故意要在曹姐的傷口上灑鹽嗎？
秦書妍偷覷坐在她身邊的孫逸民，隻見他雖然還是一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神色，但他放在桌上的那本《寵愛女人》似乎已經很久沒翻頁了……
看樣子，連老謀深算的孫逸民都撐不住了……
「所以，你的『黑王子』的『黑』，不是指『腹黑』？」在胖胖萍傾盡熱情後，曹姐淡淡地問了句。
這一句，明顯是為胖胖萍解套。秦書妍立刻以最誠懇的表情向坐在她對麵的胖胖萍眨眼，暗示她趕快接下；無奈胖胖萍完全不看她，繼續領著她的阿南義無反顧地往黑社會的路上邁進。「不是腹黑，是黑社會。放眼現在兩岸戲劇，腹黑的男主角太多了。黑社會的題材不好寫，那種生死係於一線的愛情，才特別有衝擊性。」
秦書妍忽然想起胖胖萍的愛情座右銘：「沒有痛過的愛情，就不叫轟轟烈烈。」她知道胖胖萍向往的是那種浴血男主角抱著血淋淋的女主角衝進急診室對著醫師大喊「先救她，不用管我」的悲壯愛情……為了這崇高的愛情，她真的，不顧一切，死而後已……
「這個題材太過黑暗，沒有市場。」
曹姐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斷送了阿南的力爭上遊，讓胖胖萍轟轟烈烈，求仁得仁。
曹姐連各抒己見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秦書妍一方麵對胖胖萍感到抱歉，一方麵卻又鬆了一口氣。
職場如虎口，各人小心走……秦書妍在心裏自我惕勵。與此同時，孫逸民伸手翻了下一頁。
「妍妍，你呢？」曹姐話鋒一轉，將焦點轉到了秦書妍身上。
「嗯……」劫後餘生的秦書妍還沒恢複過來，急中生智：「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還是孫兄先請。」
「女士優先。」孫逸民笑得特別紳士。「溫文儒雅教養良好，我還記得。」
秦書妍心裏咬牙，外加一陣手忙腳亂。
手忙腳亂是裝的，她根本什麽都沒有準備－－
過去三天，第一天她在爛醉中昏睡；第二天她一開手機，就看到陸展揚傳來的五則簡訊，說她誤會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還說他想跟她談，等他去國外宣傳電影迴來之後，叫她相信他……他把她當白癡嗎？她恨了他一整天；第三天，她決定跟他分手，卻為了這個決定讓自己哭了一天……
在這種狀態下她如果還能寫出什麽東西，那她肯定是有兩個腦袋。
「奇怪，怎麽找不到……」秦書妍對著包包賣力地演著，同時不忘作出尷尬懊惱表情－－
「我好像忘了帶……」搶在曹姐臉色未變前又連忙道：「可能是出門太急，丟在家裏了……」
「你沒存在電腦裏嗎？」曹姐的眼光落在她的notebook上。
「哦，我在家都習慣用pc打字，大鍵盤比較順手。」她處變不驚。
曹姐眉頭一皺。「妍妍，你該不會沒有準備吧？」
「有，我有。」秦書妍沒膽承認自己虛度了三天時光。「不遲交」，是在這一行長久生存下去的基本職業道德。
「那你說來聽聽。」曹姐刻意的平靜，像是下一秒就要拆穿學生謊話的老師。
「嗯……」秦書妍腦中除了悔恨之外實在榨不出任何東西，隨手亂抓，忽地抓到了早上的夢－－
「嗯，我想到的是『人魚王子』……」她遲疑了一下說道。
「人魚王子？」曹姐嘴角向上挑了挑。「敢情今天是王子大會串？」
「不管什麽年紀，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個王子。」秦書妍努力鎮定接招。
「嗯，說來聽聽。」
「『人魚王子』是取材自『人魚公主』的故事，」秦書妍開始編：「把原本公主的角色換成王子。」
曹姐想了一下。「這個構想倒不錯，不少日劇、偶像劇都向童話故事取材，最近還有很多顛覆童話結局的電影。妍妍是想要怎麽發展這個故事？」
「大概就是一個人魚王子對人間公主一見鍾情，後來救了遭遇災難的人間公主，愛上公主，然後犧牲一切變身人類，來到公主身邊，經過一些波折之後，兩人終成眷屬。」
非常敷衍又了無新意的「創意」，根本就是迪士尼版的「人魚公主」。
秦書妍基本上不愛迪士尼的版本。在原本的安徒生童話中，《人魚公主》是一個為愛犧牲到極致的故事。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到，秦書妍就為人魚公主悲慘的結局落下了純摯的眼淚，還為了作者不肯許給人魚公主一個美好的結局而生氣；不過隨著年紀增長，她發現不是每段戀情都會有個完美收場，悲劇有時更為雋永。
不過，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她與陸展揚之間，她就一點也不覺得雋永了……
「這個構想，其實滿有發展的空間。」曹姐想了想又道：「參雜了一點童話，又有女性向往的『王子』角色；故事背景在現代，而且是純正的愛情故事……」
曹姐在肯定她的同時又不忘進行掃射，「現代」，毫無疑問是對著甜姐喬而發；「純正的愛情」，擺明了炮口是對準胖胖萍的黑道故事……秦書妍悲慘地看著二人，她絕對無意以她的海王子來幹掉兩位王子啊！天知道，她也隻是像撈魚一樣，隨手撈了一個王子出來……
「人魚，肯定有人魚線了。這個題材恰好能搭上前不久流行的『人魚線』話題，男主角少不得要在螢幕前袒胸露背，必定可以吸引不少女性觀眾收視。」
秦書妍傻了，她隨口胡謅的東西竟然得到曹姐的賞識？
「人魚界和人間，代表的是兩種不同的世界，將它轉化為不同的社會階層，應該有滿多衝突點。人魚王子為愛的義無反顧和掙紮，應該可以加深戲劇的情感張力；兩種不同階層的生活，應該可令製作方拉到不少置入性行銷；結尾一般流傳兩種版本，可以增加觀眾的懸念，持續收看到最後。」曹姐說著，連連點頭。
秦書妍無言。她發夢得來的點子竟然這麽有價值？看來她以後不用再在電腦前麵嘔心絞腦，直接睡覺做夢就好。
「妍妍這個構想不錯。」曹姐說完，轉向孫逸民。「民民的構想呢？」
秦書妍滿心期待地看著孫逸民，希望孫逸民能提出比她更狗血、更商業、更能增加觀眾懸念的點子。基本上，她對自己提出的這個構想完全無感，那是用她的心傷心碎憤恨不甘換來的夢魘。在她的夢中，人魚王子選擇的是另一位公主，而不是她。
她到底是哪一點不如韓真真？是，她沒有韓真真的天使臉孔魔鬼身材，可是她有一點才華，還有和陸展揚的七年感情；這些對陸展揚來說，敵不過魔鬼的誘惑嗎？
她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大腿。她下身是變胖了一點，但沒有變得太胖；她的bmi值還在標準範圍，走出家門混雜在人群中一樣不會引來太多關注的眼神，做為一個平凡人，她是合格的。
怪隻怪，她的對手是擁有童顏巨乳外加九頭身怪異身材的韓真真……
「我覺得，書妍這個構想很好。」
恍惚間，秦書妍似乎聽到孫逸民說了這麽一句話，她立時從胡思亂想中迴神。
「民民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提出自己的構想？」曹姐問道。
「珠玉在前，就不獻醜了。」孫逸民微微一笑，好整以暇。
這樣也行？秦書妍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他剛剛說「女士優先」，是為了掩飾他沒做功課的真相？
怎麽可能？他是孫逸民耶！每次合寫劇本時，他的梗多得就像是課本上記載的濟南城的泉水，隨便拿根筷子往地上一插都能噴湧而出……她不信。
「民民真的要放棄這個機會？」曹姐循循善誘的態勢很明顯。
「我還在自我充實中。」孫逸民向曹姐揚了揚手中的雜誌，明顯不受教。
秦書妍再次不可置信地看著孫逸民；她還以為他是想壓軸，用她們的愚昧無知來突顯他的創意獨到。
「沒聽到民民的構想，還真是遺憾呢！」曹姐不但不生氣，竟然還笑了。
秦書妍冷眼旁觀－－
曹姐對孫逸民總是青眼有加；也怪不得曹姐，身為編劇小組中唯一的異性成員，先天上即占了「物以稀為貴」的優勢；再加上孫逸民一向重視穿著打扮，衣服大多是能取悅女性的淺粉色係，使他不管走到哪裏，春天就跟著他到哪裏。他的服裝大多剪裁合身，將他的骨肉很明顯地勾勒出來－－不是身形魁梧的肌肉男，線條卻絕對緊實，讓女人看了一眼之後就忍不住再多看幾眼。
整體看來乾淨清爽的男人應該很得婆媽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過在秦書妍看來，一個比她們這群女人還會打扮又愛看女性雜誌的男人，基本上跟世界上大部分的男人女人都是不同類型的人。果然公司裏有流言，說孫逸民是同性戀。
孫逸民是不是同性戀她不關心，雖然加入「永寰文創」五年，從沒聽他提過他女朋友就是；她關心的是今天這場會議要怎麽收尾。甜姐喬和胖胖萍明顯出局，孫逸民棄權，那全部隻剩下她一個人，該不會……
果然！
「喬喬和萍萍繼續寫完你們手邊的劇本，少娟會再幫你們重新分配集數，你們邊寫邊想想還有什麽更好的點子。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裏，妍妍和民民留下。」
曹姐簡單地作了結論。
在秦書妍印象中，這似乎是有史以來最快結束的一次會議，比起甜姐喬和胖胖萍略帶失意的強顏歡笑，她的心裏也暢快不到哪裏去。正如同曹姐不喜歡會讓她聯想到現實人生的黑社會題材，她也不喜歡因為陸展揚的背叛而突然降臨的這個靈感。以她目前的狀態，這個故事絕對會被她發展成超級大悲劇。變心的人魚王子，最理想的結局，應該是被做成生魚片……
「妍妍，我給你五天時間寫故事大綱。這故事如果發展成劇本，我預計是二十集，每集九十分鍾，所以你先交一萬字左右的大綱過來，記得附上人物小傳。」
「曹姐，你覺得這個故事真的值得寫嗎？」從天而降的機會，秦書妍卻沒有太多興奮。身為一個編劇，要對她筆下的人物有熱情，而此時此刻的她隻有將人魚王子大卸八塊的熱情。
「值不值得，就要看你怎麽寫了，」曹姐對她鼓勵一笑。「我相信你可以。」
曹姐的賞識讓她感動，卻也令她不安；正想說些什麽來讓曹姐別對她期望太高時，曹姐卻轉向了孫逸民，說道：「民民，既然你覺得妍妍這個構想不錯，是不是可以幫著她一下，把這個劇本生出來？」
秦書妍傻住！曹姐要孫逸民幫她？孫逸民怎麽肯？
她和孫逸民雖是同一年進公司，但她私下裏覺得孫逸民是比她優秀的。因為在她還是個自由編劇的時候，曾與孫逸民在官辦的劇本創作比賽中交過手，雖然後來兩人都得了獎，但孫逸民的劇本被導演看上拍成了電影，得到不少好評；而她的劇本仍隻停留在得獎專輯裏。在這一行，作品有沒有被拍成實品具有重要的象徵與實質意義，孫逸民已經跨出了這一步，接下來再積極些，很有可能成為電影編劇，再不行至少也能成為獨當一麵的電視編劇，在這一行占有一席之地。
卻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跟她到了同一家編劇公司，做了寫手。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夢想不是那麽容易實現的。孫逸民有實力，卻沒有機會……
她看著孫逸民，升起懷才不遇的感慨；還記得上一次，這種情感是為了陸展揚……
「好啊！」聽了曹姐的提議，孫逸民爽快答應。
秦書妍被他立即的反應嚇到。「孫兄，你是說真的？」
孫逸民看著她，點了點頭，一派輕鬆模樣。
「這……不大好意思吧。」要孫逸民當她的下屬，她還真是不敢當。
「沒什麽好不好意思的，」曹姐提出折衷意見：「我的打算是讓你們雙掛統籌，你們兩人在公司五年，累積的經驗不少，是時候該讓你們寫一部自己的劇本了；當然，我會在後麵給你們一些意見。」
曹姐的話令她心動，這真的是她職業生涯的一大步……可是，偏偏是發生在她不喜歡的一個劇本上，她到底要不要答應？
秦書妍陷入兩難，無法決定。
「好，我沒問題。」孫逸民同樣答得乾淨俐落。
「妍妍你呢？」曹姐又問她。
「嗯……我可以想想嗎？」
「你擔心嗎？」孫逸民忽然問她，搶在曹姐之前。
「嗯……」她有口難言。這個故事，和她悲慘的遭遇緊密相連。
孫逸民卻忽然笑了。「我也一樣沒把握啊！姑且不論市場、投資方、製作人和公司名聲，光是想到自己要對筆下的每一個人物負責，這種壓力就夠大了。」
對筆下的每一個人物負責？這意謂著她握有筆下人物的生殺大權？秦書妍豁然開朗；這表示要把陸展揚清蒸、油煎、紅燒或是生吃都是由她來決定……
孫逸民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承蒙曹姐不棄，書妍盡力就是。」
一種報複的快感在心底隱隱躍動，秦書妍微笑點頭，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接下挑戰。
眼前的男人麵上掛著沒有笑意的笑，像在笑她的愚蠢。
「展揚，不要離開我……」
男人繼續挑著嘴角，用冷淡的眼神看她。
「展揚，我求你，」她卑微地：「你曾經很愛我，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男人冷笑著搖頭，開口，語氣輕蔑－－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太不愛惜你自己，你讓我丟臉……」
她怔住，低頭看自己，驚訝地看見自己兩條大腿急速膨脹，像吹氣球般。一瞬間，她已經卡在電腦椅裏；她用兩手撐著椅子扶手，拚命使勁，卻無法把下半身從椅子裏拔出來……
「等你有辦法從椅子裏出來的那天，再來找我吧。」
男人說完話，開始解鈕扣，然後脫掉襯衫。她傻傻地看著，目不轉睛－－
男人腹部有排列整齊、壁壘分明的六塊肌；腰部左右兩側以下各有一塊陰影，陰影邊緣兩條線呈弧形向下，一路延伸到褲頭。她依稀想起，前一陣子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兩條線叫作「人魚線」……
陸展揚的身材好到這種程度？她從來都不知道。
男人雙手又擺上小腹，開始解褲頭。她嚇傻，傻到忘了以手遮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男人的下半身看；不到一秒時間，男人的長褲已經落到地上……
哇！這是什麽景象？
男人細長筆直的雙腿貼得好緊好緊，緊到她毫不懷疑那中間應該沒有一點點需要加上馬賽克的空間；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從男人兩腿間的縫隙射出來；白光射出的同時，男人兩條腿間的界線開始淡化、消融，慢慢地合而為一……
男人，隻剩一條腿？
不，那不是一條腿，她很快就看清楚了，那是一條尾巴。男人的腳掌化成了尾鰭，一條長尾眨眼間滿布金黃色的鱗片，在一片黑暗混沌中，鱗片奇異地放射著金光。
腿變成這樣，是要怎麽走路？她腦裏剛閃過這個念頭……下一秒，男人已經縱身一躍，跳入大海中……
「等等……」她一急，從椅子中脫出，追隨著男人，躍進大海中……
海水立刻從她的耳朵、鼻子、張開的嘴巴中灌了進來，壓力大到她快被灌爆，她好難受，偏偏發不出聲音；遠遠地，卻看見陸展揚和另一條美人魚愉快地遊走……
美人魚臨走前，朝她迴眸一笑，她看得很清楚，是韓真真……
錯愕、心慌、悲哀、絕望、恐懼……她奮力在海中掙紮，海水卻不斷地從四麵八方湧入，灌進她全身，她快窒息了……
就在她隻剩一口氣時，忽然傳來了音樂聲……這音樂聲好熟悉，好像是她的手機鈴聲……
手機鈴聲？一瞬間，她從海中迴到陸地，迴到她房間的床上。一翻身，從床頭櫃上拿起手機－－
「喂？」
「喂，傑克，我是孫逸民。」
傑克？傑克是誰……不過，孫逸民，她可是認識的。
「孫逸民，你打錯電話了。」她一邊迴答，一邊順手抹去滿臉海水。
「哦，」孫逸民頓了一下，隨即道：「不好意思，你是秦書妍吧？我剛按快速鍵沒看，把一二按成了四五，沒打擾你休息吧？」
都已經把她吵醒了才來道這種沒什麽誠意的歉，秦書妍很想翻白眼；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鍾一看，真的當場翻白眼－－
竟然已經8:40！
「完了，我睡過頭了！」秦書妍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火速打開衣櫃，隨便拿了件t恤牛仔褲扔在床上。「我馬上就到，孫兄先幫我cover一下。」
「cover？」手機那頭傳來孫逸民沒什麽道義的聲音：「我現在還在排隊結帳，新一期的《寵愛女人》今天出刊，我自己都還來不及進公司，你想找我cover，不如直接call曹姐，死得慢些。」掛了電話。
可惡的孫逸民，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買女性雜誌！他一個大男人擠在一群少女輕熟女熟女裏買女性雜誌都不覺得尷尬嗎？江湖傳言原來不假，孫逸民性向果真有問題……
算了，現在的重點不是孫逸民……她忙打電話給曹姐－－
「曹姐，不好意思，我昨晚看電視看得太晚，用腦過度，今天會晚一點進公司……」
這種一聽就該被任何公司開除的理由，卻隻換來曹姐一聲：「睡過頭了是吧？」
「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她很快地用濕毛巾抹了一把臉，看著鏡中微紅的眼睛。好家在，哭紅的眼睛和看電視看到爆血管的眼睛應該差不多吧？
「那你今天的點子肯定很精彩羅！我很期待。」曹姐掛了電話。
秦書妍暗暗叫苦，等下腦汁肯定又要被炒乾了。
加入「永寰文創」五年，她一直都擔任著協力編劇的工作，雖然做著「寫手」經常得在劇本在其他人間來來迴迴之後親手毀滅自己的心血結晶，但隻要耐得住痛苦，並把所謂個人的創作意誌踩在腳底下，至少是一份穩定的工作。記得當自由編劇的那一年，光是接案、和業主交涉這些事就讓她頭大，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有時候甚至拿不到酬勞……兩相比較，當個寫手顯然單純多了。
在工作上，她奉行簡單原則，隻要有個能讓她實現創作夢想的地方就好。
但老板曹姐似乎看不慣她的手下胸無大誌，一步一步地要將他們這幾個入行已有幾年的小編劇往上帶；所以今天的會議主題不是腦力激蕩或是集數分配，而是投擲創意。
比起那些一再壓榨寫手的老板來說，曹姐算是一個很好的leader，給他們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培養他們獨挑大梁的能力。曹姐會這麽做，當然跟公司是她自己的有關。
「永寰文創」是曹姐和在當經紀人的老公共同成立的公司，公司名稱取自兩人名字「曹永琳」和「莊寰」中各一字，以生產「能締造高收視率的劇本」為潛在且唯一目標。曹姐有多年編劇經驗，還做過電視台的編劇總監，對市場動向掌握清楚，因此「永寰文創」生產的劇本經常會被視為收視率的保證，而受到製作單位的青睞。
曹姐現在掛名「永寰文創」的編劇統籌，負責創意發想。她一心想培養接班人，目的當然也是想減輕自己的工作量。公司現在除了她，隻有一位編劇統籌鄒少娟。事必躬親的結果，當然就是顧此失彼。江湖傳言，曹姐的兒子目前正往黑道路上潛心鑽研中……
曹姐給了他們四個人三天時間，要他們想個有創意的故事出來，寫個梗概，拿到會議上討論。如果誰的創意在會議上被認可，接下來就可以寫故事大綱、分集大綱，擬企劃書，以公司名義向製作單位遞案。
很大的誘因，劇本一旦通過重重考驗被拍成實品，那打在片頭的「編劇統籌」四個字所代表的就是個人生涯發展的一大步。
雖然她沒什麽企圖心，但有機會主導自己的提案，仍意謂著某種形式的創作自由。在獲知消息的當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與陸展揚分享這個好消息；結果到陸展揚家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個女人－－新近竄紅的女星韓真真。
錯愕、憤怒、不甘、抓狂……似乎都不足以表達她當下的感覺。她忽然了解，一個女人「捉奸在床」的感受原來是腦筋一片空白；但不知是不是劇本寫多了所以訓練有素，在那個她被掏空的時候，她還記得拿出手機，卡喳卡喳卡喳，一連按下快門，然後跑掉。
現在照片還留在她的手機裏。她躲到ktv裏唱了一晚上的歌，消耗了一手啤酒，爛醉如泥。
好家在，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沒有被陌生人撿迴家，也沒有發生什麽莫名其妙的一夜情。
偶像劇畢竟是偶像劇，在現實人生中發生這種事，隻會讓她想自我了斷。
可是陸展揚的出軌，卻是事實……
匆匆忙忙趕到公司，會議室裏已經坐了四個人，分別是曹姐與今天要來角逐編劇統籌一職的三位同事－－甜姐喬、胖胖萍和孫逸民。不過三天時間，再見到同事，秦書妍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溫暖感受。
「抱歉，我遲到了。」
秦書妍一邊道歉，一邊很快地溜進會議室。說起來還得感謝孫逸民打錯了電話，讓她隻遲到十分鍾。
曹姐和甜姐喬與胖胖萍同時對她送上一個微笑，隻有孫逸民自始至終都隻對著《寵愛女人》中的那票姐妹們笑……
小子，真有你的，敢在老板麵前大剌剌地看女性雜誌……秦書妍腦中很快地閃過這個念頭。
孫逸民旁邊的位子上擺了資料，秦書妍很快入座；在她引起的小小騷動暫停之後，甜姐喬繼續推銷她的創意－－
「我這個故事，目前暫定名為『王子到我家』，是一個穿越劇……」
聽甜姐喬說出「穿越」二字，曹姐眉頭一皺。「你知道現在的製作單位沒什麽錢拍古裝劇……」
「我知道。所以我的故事是往後穿，大部分的場景都在現代。」甜姐喬忙道：「三百年前的王子進入時空裂縫穿越到現代，愛上宅女……」
秦書妍眼耳並用，同時在腦中播放甜姐喬的相關資料，進行分析－－
甜姐喬，古裝劇和宮廷劇的愛好者，宅女一名。
當編劇的沒有不宅的，但甜姐喬的宅明顯是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程度。簡單來說，和甜姐喬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有四樣，就是電視、電腦、手機和宅配；有了這四樣，她相信甜姐喬能在家裏窩上一輩子。
甜姐喬最大的娛樂是看電視。對秦書妍來說，看電視是屬於工作的一部分，但甜姐喬卻是發自內心的熱愛。在宮廷劇超夯的時候，甜姐喬的慣用語是「小主」、「娘娘」，連穿著打扮也一並變得古色古香。因為這股熱愛，甜姐喬一遇到這個能主導劇本走向的機會，當然便將它獻給了宮廷劇，即使隻是偷渡都爽。
「大家覺得怎麽樣？」曹姐看完故事梗概後問大家。
看其他二人都不吭聲，秦書妍覺得該給熱血同事一點支持，於是道：「我覺得很不錯。」
「哪裏不錯？」曹姐問道。
「身為宅女大多不出門，能認識異性的機會不多，有個王子穿越到現代，自動送上門來，應該可以滿足很多女性的幻想。」
「要自動送上門，非穿越不可嗎？」曹姐皺了皺眉，似乎對「穿越」感冒。兩個主場景，兩套服裝，是兩筆製作費。
「我覺得有必要。」秦書妍邊說邊點頭。「現代的男人太令女人失望，不體貼不溫柔自我中心大男人就算了，連最基本的『忠貞』觀念都沒有，隻要看對眼，動不動就能跟剛認識的女人上床；一個溫文儒雅教養良好的古代男子，正足以彌補現代女性在這方麵的失落……」不知不覺代入自己的遭遇，義憤填膺。
曹姐露出感興趣的笑容，轉向孫逸民：「身為在座唯一男性代表，民民有沒有什麽要辯解的？」
孫逸民慢條斯理地從女性雜誌中抬起頭來，臉上一抹淡定微笑，不痛不癢地道：「如果曆史記載無誤的話，古代似乎是一夫多妻製。」
甜姐喬和秦書妍聞言，立時以十倍火力的眼神瞪向孫逸民……
如果孫逸民的情緒感應係統無誤的話，應該知道他這一句話已經得罪了兩個女人。
「這個構想也不是不好，」曹姐拉迴主題，目光重新落在甜姐喬的故事梗概上，語調平平：「不過我不希望在接下來的劇情中，看到與汽車、紅綠燈、食物、電器、抽水馬桶有關的老梗，或男主角為了服裝、剃發、改朝換代感到掙紮，尤其不希望男主角又是在曆史博物館或圖書館裏看到自己在古代的結局。」
曹姐輕描淡寫幾句話，就炸掉了甜姐喬的半壁江山。秦書妍偷看甜姐喬的臉，簡直就是浩劫之後的滿目瘡痍；再瞥一眼孫逸民，他雙眼即使仍是聚焦在《寵愛女人》上，但那一臉表情還真是雲淡風輕得可以……
殺人不見血。高！秦書妍暗自警惕。
「好，再來看看萍萍的創意。」曹姐拿起另一張a4紙。秦書妍接過胖胖萍遞來的故事梗概，立時倒抽一口冷氣，臉色大變－－
黑王子上位記？
姐妹，別怪我不講道義……秦書妍在心中默哀。
胖胖萍已經開始講述她的構想－－
「阿南因為父母忙於工作，受到壞朋友的引誘，進了黑社會……」
接著胖胖萍以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的熱情講述阿南如何在黑社會中努力上位；在阿南力爭上遊的同時，秦書妍卻覺得自己像掉進了泥淖一直往下沉……
天兒，胖胖萍是故意要在曹姐的傷口上灑鹽嗎？
秦書妍偷覷坐在她身邊的孫逸民，隻見他雖然還是一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神色，但他放在桌上的那本《寵愛女人》似乎已經很久沒翻頁了……
看樣子，連老謀深算的孫逸民都撐不住了……
「所以，你的『黑王子』的『黑』，不是指『腹黑』？」在胖胖萍傾盡熱情後，曹姐淡淡地問了句。
這一句，明顯是為胖胖萍解套。秦書妍立刻以最誠懇的表情向坐在她對麵的胖胖萍眨眼，暗示她趕快接下；無奈胖胖萍完全不看她，繼續領著她的阿南義無反顧地往黑社會的路上邁進。「不是腹黑，是黑社會。放眼現在兩岸戲劇，腹黑的男主角太多了。黑社會的題材不好寫，那種生死係於一線的愛情，才特別有衝擊性。」
秦書妍忽然想起胖胖萍的愛情座右銘：「沒有痛過的愛情，就不叫轟轟烈烈。」她知道胖胖萍向往的是那種浴血男主角抱著血淋淋的女主角衝進急診室對著醫師大喊「先救她，不用管我」的悲壯愛情……為了這崇高的愛情，她真的，不顧一切，死而後已……
「這個題材太過黑暗，沒有市場。」
曹姐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斷送了阿南的力爭上遊，讓胖胖萍轟轟烈烈，求仁得仁。
曹姐連各抒己見的機會都不給他們，秦書妍一方麵對胖胖萍感到抱歉，一方麵卻又鬆了一口氣。
職場如虎口，各人小心走……秦書妍在心裏自我惕勵。與此同時，孫逸民伸手翻了下一頁。
「妍妍，你呢？」曹姐話鋒一轉，將焦點轉到了秦書妍身上。
「嗯……」劫後餘生的秦書妍還沒恢複過來，急中生智：「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還是孫兄先請。」
「女士優先。」孫逸民笑得特別紳士。「溫文儒雅教養良好，我還記得。」
秦書妍心裏咬牙，外加一陣手忙腳亂。
手忙腳亂是裝的，她根本什麽都沒有準備－－
過去三天，第一天她在爛醉中昏睡；第二天她一開手機，就看到陸展揚傳來的五則簡訊，說她誤會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還說他想跟她談，等他去國外宣傳電影迴來之後，叫她相信他……他把她當白癡嗎？她恨了他一整天；第三天，她決定跟他分手，卻為了這個決定讓自己哭了一天……
在這種狀態下她如果還能寫出什麽東西，那她肯定是有兩個腦袋。
「奇怪，怎麽找不到……」秦書妍對著包包賣力地演著，同時不忘作出尷尬懊惱表情－－
「我好像忘了帶……」搶在曹姐臉色未變前又連忙道：「可能是出門太急，丟在家裏了……」
「你沒存在電腦裏嗎？」曹姐的眼光落在她的notebook上。
「哦，我在家都習慣用pc打字，大鍵盤比較順手。」她處變不驚。
曹姐眉頭一皺。「妍妍，你該不會沒有準備吧？」
「有，我有。」秦書妍沒膽承認自己虛度了三天時光。「不遲交」，是在這一行長久生存下去的基本職業道德。
「那你說來聽聽。」曹姐刻意的平靜，像是下一秒就要拆穿學生謊話的老師。
「嗯……」秦書妍腦中除了悔恨之外實在榨不出任何東西，隨手亂抓，忽地抓到了早上的夢－－
「嗯，我想到的是『人魚王子』……」她遲疑了一下說道。
「人魚王子？」曹姐嘴角向上挑了挑。「敢情今天是王子大會串？」
「不管什麽年紀，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個王子。」秦書妍努力鎮定接招。
「嗯，說來聽聽。」
「『人魚王子』是取材自『人魚公主』的故事，」秦書妍開始編：「把原本公主的角色換成王子。」
曹姐想了一下。「這個構想倒不錯，不少日劇、偶像劇都向童話故事取材，最近還有很多顛覆童話結局的電影。妍妍是想要怎麽發展這個故事？」
「大概就是一個人魚王子對人間公主一見鍾情，後來救了遭遇災難的人間公主，愛上公主，然後犧牲一切變身人類，來到公主身邊，經過一些波折之後，兩人終成眷屬。」
非常敷衍又了無新意的「創意」，根本就是迪士尼版的「人魚公主」。
秦書妍基本上不愛迪士尼的版本。在原本的安徒生童話中，《人魚公主》是一個為愛犧牲到極致的故事。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到，秦書妍就為人魚公主悲慘的結局落下了純摯的眼淚，還為了作者不肯許給人魚公主一個美好的結局而生氣；不過隨著年紀增長，她發現不是每段戀情都會有個完美收場，悲劇有時更為雋永。
不過，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她與陸展揚之間，她就一點也不覺得雋永了……
「這個構想，其實滿有發展的空間。」曹姐想了想又道：「參雜了一點童話，又有女性向往的『王子』角色；故事背景在現代，而且是純正的愛情故事……」
曹姐在肯定她的同時又不忘進行掃射，「現代」，毫無疑問是對著甜姐喬而發；「純正的愛情」，擺明了炮口是對準胖胖萍的黑道故事……秦書妍悲慘地看著二人，她絕對無意以她的海王子來幹掉兩位王子啊！天知道，她也隻是像撈魚一樣，隨手撈了一個王子出來……
「人魚，肯定有人魚線了。這個題材恰好能搭上前不久流行的『人魚線』話題，男主角少不得要在螢幕前袒胸露背，必定可以吸引不少女性觀眾收視。」
秦書妍傻了，她隨口胡謅的東西竟然得到曹姐的賞識？
「人魚界和人間，代表的是兩種不同的世界，將它轉化為不同的社會階層，應該有滿多衝突點。人魚王子為愛的義無反顧和掙紮，應該可以加深戲劇的情感張力；兩種不同階層的生活，應該可令製作方拉到不少置入性行銷；結尾一般流傳兩種版本，可以增加觀眾的懸念，持續收看到最後。」曹姐說著，連連點頭。
秦書妍無言。她發夢得來的點子竟然這麽有價值？看來她以後不用再在電腦前麵嘔心絞腦，直接睡覺做夢就好。
「妍妍這個構想不錯。」曹姐說完，轉向孫逸民。「民民的構想呢？」
秦書妍滿心期待地看著孫逸民，希望孫逸民能提出比她更狗血、更商業、更能增加觀眾懸念的點子。基本上，她對自己提出的這個構想完全無感，那是用她的心傷心碎憤恨不甘換來的夢魘。在她的夢中，人魚王子選擇的是另一位公主，而不是她。
她到底是哪一點不如韓真真？是，她沒有韓真真的天使臉孔魔鬼身材，可是她有一點才華，還有和陸展揚的七年感情；這些對陸展揚來說，敵不過魔鬼的誘惑嗎？
她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大腿。她下身是變胖了一點，但沒有變得太胖；她的bmi值還在標準範圍，走出家門混雜在人群中一樣不會引來太多關注的眼神，做為一個平凡人，她是合格的。
怪隻怪，她的對手是擁有童顏巨乳外加九頭身怪異身材的韓真真……
「我覺得，書妍這個構想很好。」
恍惚間，秦書妍似乎聽到孫逸民說了這麽一句話，她立時從胡思亂想中迴神。
「民民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提出自己的構想？」曹姐問道。
「珠玉在前，就不獻醜了。」孫逸民微微一笑，好整以暇。
這樣也行？秦書妍不可思議地瞪著他。他剛剛說「女士優先」，是為了掩飾他沒做功課的真相？
怎麽可能？他是孫逸民耶！每次合寫劇本時，他的梗多得就像是課本上記載的濟南城的泉水，隨便拿根筷子往地上一插都能噴湧而出……她不信。
「民民真的要放棄這個機會？」曹姐循循善誘的態勢很明顯。
「我還在自我充實中。」孫逸民向曹姐揚了揚手中的雜誌，明顯不受教。
秦書妍再次不可置信地看著孫逸民；她還以為他是想壓軸，用她們的愚昧無知來突顯他的創意獨到。
「沒聽到民民的構想，還真是遺憾呢！」曹姐不但不生氣，竟然還笑了。
秦書妍冷眼旁觀－－
曹姐對孫逸民總是青眼有加；也怪不得曹姐，身為編劇小組中唯一的異性成員，先天上即占了「物以稀為貴」的優勢；再加上孫逸民一向重視穿著打扮，衣服大多是能取悅女性的淺粉色係，使他不管走到哪裏，春天就跟著他到哪裏。他的服裝大多剪裁合身，將他的骨肉很明顯地勾勒出來－－不是身形魁梧的肌肉男，線條卻絕對緊實，讓女人看了一眼之後就忍不住再多看幾眼。
整體看來乾淨清爽的男人應該很得婆媽緣，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過在秦書妍看來，一個比她們這群女人還會打扮又愛看女性雜誌的男人，基本上跟世界上大部分的男人女人都是不同類型的人。果然公司裏有流言，說孫逸民是同性戀。
孫逸民是不是同性戀她不關心，雖然加入「永寰文創」五年，從沒聽他提過他女朋友就是；她關心的是今天這場會議要怎麽收尾。甜姐喬和胖胖萍明顯出局，孫逸民棄權，那全部隻剩下她一個人，該不會……
果然！
「喬喬和萍萍繼續寫完你們手邊的劇本，少娟會再幫你們重新分配集數，你們邊寫邊想想還有什麽更好的點子。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裏，妍妍和民民留下。」
曹姐簡單地作了結論。
在秦書妍印象中，這似乎是有史以來最快結束的一次會議，比起甜姐喬和胖胖萍略帶失意的強顏歡笑，她的心裏也暢快不到哪裏去。正如同曹姐不喜歡會讓她聯想到現實人生的黑社會題材，她也不喜歡因為陸展揚的背叛而突然降臨的這個靈感。以她目前的狀態，這個故事絕對會被她發展成超級大悲劇。變心的人魚王子，最理想的結局，應該是被做成生魚片……
「妍妍，我給你五天時間寫故事大綱。這故事如果發展成劇本，我預計是二十集，每集九十分鍾，所以你先交一萬字左右的大綱過來，記得附上人物小傳。」
「曹姐，你覺得這個故事真的值得寫嗎？」從天而降的機會，秦書妍卻沒有太多興奮。身為一個編劇，要對她筆下的人物有熱情，而此時此刻的她隻有將人魚王子大卸八塊的熱情。
「值不值得，就要看你怎麽寫了，」曹姐對她鼓勵一笑。「我相信你可以。」
曹姐的賞識讓她感動，卻也令她不安；正想說些什麽來讓曹姐別對她期望太高時，曹姐卻轉向了孫逸民，說道：「民民，既然你覺得妍妍這個構想不錯，是不是可以幫著她一下，把這個劇本生出來？」
秦書妍傻住！曹姐要孫逸民幫她？孫逸民怎麽肯？
她和孫逸民雖是同一年進公司，但她私下裏覺得孫逸民是比她優秀的。因為在她還是個自由編劇的時候，曾與孫逸民在官辦的劇本創作比賽中交過手，雖然後來兩人都得了獎，但孫逸民的劇本被導演看上拍成了電影，得到不少好評；而她的劇本仍隻停留在得獎專輯裏。在這一行，作品有沒有被拍成實品具有重要的象徵與實質意義，孫逸民已經跨出了這一步，接下來再積極些，很有可能成為電影編劇，再不行至少也能成為獨當一麵的電視編劇，在這一行占有一席之地。
卻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跟她到了同一家編劇公司，做了寫手。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夢想不是那麽容易實現的。孫逸民有實力，卻沒有機會……
她看著孫逸民，升起懷才不遇的感慨；還記得上一次，這種情感是為了陸展揚……
「好啊！」聽了曹姐的提議，孫逸民爽快答應。
秦書妍被他立即的反應嚇到。「孫兄，你是說真的？」
孫逸民看著她，點了點頭，一派輕鬆模樣。
「這……不大好意思吧。」要孫逸民當她的下屬，她還真是不敢當。
「沒什麽好不好意思的，」曹姐提出折衷意見：「我的打算是讓你們雙掛統籌，你們兩人在公司五年，累積的經驗不少，是時候該讓你們寫一部自己的劇本了；當然，我會在後麵給你們一些意見。」
曹姐的話令她心動，這真的是她職業生涯的一大步……可是，偏偏是發生在她不喜歡的一個劇本上，她到底要不要答應？
秦書妍陷入兩難，無法決定。
「好，我沒問題。」孫逸民同樣答得乾淨俐落。
「妍妍你呢？」曹姐又問她。
「嗯……我可以想想嗎？」
「你擔心嗎？」孫逸民忽然問她，搶在曹姐之前。
「嗯……」她有口難言。這個故事，和她悲慘的遭遇緊密相連。
孫逸民卻忽然笑了。「我也一樣沒把握啊！姑且不論市場、投資方、製作人和公司名聲，光是想到自己要對筆下的每一個人物負責，這種壓力就夠大了。」
對筆下的每一個人物負責？這意謂著她握有筆下人物的生殺大權？秦書妍豁然開朗；這表示要把陸展揚清蒸、油煎、紅燒或是生吃都是由她來決定……
孫逸民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
「承蒙曹姐不棄，書妍盡力就是。」
一種報複的快感在心底隱隱躍動，秦書妍微笑點頭，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接下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