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快要到做什麽都沒有用的時候了。”羅衡淡淡道,“黑夜不是尋常人能夠進入的場合,不管你到底想做些什麽,隻能等天亮再說。”


    萊蘭聽得似懂非懂,他不解地凝視著羅衡,神色有些奇怪:“可是天亮跟天黑……要怎麽區別呢?”


    “誰知道呢。”羅衡有點悵然地望著窗外,“我隻知道,現在一路走過來,有人在忍受自己的人生,有人已經習慣自己的人生,還有人在改變自己的人生,可還不夠形成一股足夠有力的風暴,我還沒有見到風暴。”


    萊蘭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風暴?你好像在等什麽?”


    “應該是我在問你,你難道不該再等等嗎?”羅衡微微笑了下,“你難道指望這些人在餓得快死的情況下不發瘋嗎?你難道指望他們腦袋空空的情況下能跟你好好說話嗎?你想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意識到這有多麽艱難了嗎?”


    杜紅卻比萊蘭更快聽明白了,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頭,注視著羅衡緩緩道:“如果所有人都在等的話,那想等的就永遠不會來,不是嗎?”


    “是……”羅衡重新站起身來,“你說得沒錯,所以在等的時候要努力做些什麽,最起碼……最起碼要知道,一個人帶著一大批物資的時候,很容易被搶劫這種常識。”


    這讓杜紅的臉紅了紅,倒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尷尬。


    在羅衡準備離開前,萊蘭又一次喊住他:“等等,請你等一下。”


    “什麽?”羅衡轉過頭看著他。


    萊蘭隻是注視著他,好半天才說:“你很清楚這些事,你……你沒有嘲笑我的理想,沒有覺得我愚蠢透頂……這是不是說明……”


    “這什麽也不說明,萊蘭。”羅衡道,“我隻是見過這樣的事,我知道你確實有點能耐,不是誰都願意離開更好更安逸的環境。你很崇高,可崇高不能當飯吃,也擋不了什麽傷害,就像你現在經曆的這一切。”


    “在過去一段時間裏,我始終認為,我跟這個世界毫無關聯,可我知道這個跟我毫無關係的世界能輕易殺了我。所以我還沒愚蠢到覺得我能夠淩駕在這些事之上,所有人都要被我掌控在手裏。”


    萊蘭一時啞然。


    “人不是這麽簡單的生物,事實上,我現在跟你們沒有什麽區別,如果外麵的人突然換了個想法,決定殺了我們,我最多比你們多抵抗幾分鍾。”羅衡微微笑了下,“我跟他們最大的差別是我不會傷害你們,如果你們僥幸能活下來,也許就會有更多像你這樣想的人。”


    “到那時,風暴才會來臨。”


    “而我所能做到的,隻是成為你生命裏的一次機會。”


    萊蘭沒有再說什麽,倒是杜紅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們接下來要怎麽做?”


    “等。”羅衡擰開門,迴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已經開始了解這個世界了,至於你們身上發生的事……我很遺憾。”


    在羅衡上樓的時候,四周再度安靜下來,他又開始什麽也想不到了。


    當羅衡迴到房間裏的時候,狄亞仍然在熟睡,唿吸很平靜,隻是靜靜地躺在那兒,並不能說話,也不能進食。


    他靜靜地擦拭著自己的手槍。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裏,這實在是小事一樁,狄亞就算昏迷好幾天,羅衡也用不著擔心他把自己活生生餓死,醫生會安排好一切,可現在並沒有這樣的能力。


    即便是狄亞這樣的人,即便隻是這樣的傷勢,也可能輕易死亡。


    長久以來,羅衡對於這個時代都抱有一層霧裏觀花的格格不入之感,他不屬於這個時代,也不了解這個時代,就像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登堂入室的外來者,局促不安地生活在這個不習慣的世界。


    實際上並非如此。


    當他與狄亞見麵的那一刻,就已經與這個世界產生一種無法逃避的聯結。


    否則難以解釋,羅衡為什麽會再度對於命運萌生出如此清晰的恐懼。


    他從沒有祈求過上天,亦不曾屈服於痛苦,在九年前的那場重擊之後,他已清楚命運變化的無常。


    因此在陽光明媚的午後,落在槍上的,隻有一滴雨。


    這個世界在等待一場命運的“風暴”,他將同樣等待,也必須等待,這一命中注定的結局。


    第141章 醒來


    狄亞在第三天的正午醒來。


    他趴了整整三天,背上的淤青還沒來得及消散多少,像某種扭曲的怪物貼在他的背脊上,延伸開的血絲蛛網般纏繞向肋下,像一張叫人難以掙脫的大網。


    狄亞痛得頭昏眼花,幾乎起不來身,隻動一動就覺得全身活像被拆開分解了一遍,胸口壓得直發悶。


    他並不是怕痛的人,倒不如說忍痛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可即便如此,狄亞還是隱隱感到眼前一黑。


    狄亞強忍著不適活動了一下筋骨,他的手臂還能動,腿也沒有問題,最嚴重的傷口是在背上,他看不見到底傷得多麽嚴重,唯一確定的是沒有包紮。


    房間裏並沒有別的人。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狄亞才讓自己重新坐起來,他的頭還在一陣陣發暈,很難聚集起思緒,他唯一能確定的是羅衡不在這兒,而自己大概已經餓了很久了。


    隻有嘴唇是濕潤的。


    狄亞最先想到的是又下雨了,不過等他看清房間的布局後就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比起相信這兒會漏雨,不如相信這兒會掉磚,可能性還高一點。


    由於劇烈的疼痛,狄亞始終沒能從恍惚裏迴過神來,他扶著床勉強自己站起來,試圖尋找防身的武器。


    在跌跌撞撞地掀倒一張椅子之後,狄亞看見自己的鬥篷滑落在地,裏頭的武器丁零當啷地響作一團,一時間耳邊嗡鳴,仿佛一場雜亂無章的混奏。


    這讓狄亞的頭更痛了。


    狄亞不確定自己是否安全,身上的槍顯然已經被人繳走,卻留下了這件鬥篷,他摸到熟悉的飛刀,終於感到一點安心,勉強確定自己現在的處境還算安全。


    於是他終於分出一點心思來想一想消失的羅衡。


    最早出現在腦海裏的可能性是羅衡已經死了。


    這個想法來得急促,叫人一時間不寒而栗,才剛浮現就已經無法再更深入地思考下去。


    於是狄亞閉了閉眼,逃避這個念頭,他的四肢仍然因為受傷而呈現出一種久違的遲滯感,他慢吞吞地撿起那條鬥篷,感覺著肌肉像四分五裂地被包在這具皮囊裏,隨著動作被拉扯跟堆積在一起,疼得他額頭滲出汗來。


    他開始想伊諾拉跟張濤。


    按照當時的情況來看,他們兩人被追上的可能性不高,隻要不傻到發現後麵不對勁後突然決定調頭迴來救人,跑掉應該不是難事。


    考慮到他們前麵那輛車是張濤在開,應該還沒有這樣的警惕性來支撐他發現異常。


    還好不是伊諾拉,不然就很難說了,她有時候會在不該犯傻的時候犯傻,這一點跟羅衡稍微有點像。


    想想這兩個夥伴,狄亞一下子感到好受多了,甚至覺得有點想笑,他情不自禁地去想象第二天早上終於發現丟了兩個人的伊諾拉跟一臉震驚的張濤。


    自然而然的,這兩人的神態跟反應就出現在狄亞的腦海之中,甚至他們倆可能會吵些什麽,說些什麽話,狄亞覺得自己似乎都能想象得出來。


    他笑了笑,然後又沉默下來。


    在羅衡決定救下伊諾拉跟張濤時,狄亞從來沒投過讚成票,嚴格來講,他隻是被動地承擔一定的風險,大部分時候他隻需要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就行了。


    他沒想過這兩個人會對自己產生影響,從來沒有。


    直到這會兒,狄亞才意識到他們並非真的毫無意義。


    狄亞緩慢而堅定地活動了一下肩膀,他已經開始逐漸習慣這種劇痛,就像熟睡的人逐漸接受這一天已經開始的命運,他們都將按部就班地從黑暗過渡到光明之中。


    不管是躲避在黑暗裏的人,還是在黑暗裏迷茫前進的人,光明都一視同仁地降臨。


    在房間裏,狄亞很快找到一麵鏡子,他側著身體觀察著自己的背部,差點以為自己照到的是一麵破敗的牆,腰上有幾道線口,應該是有人幫忙處理過傷勢。


    現在傷口已經接近愈合,狄亞想了想,用刀尖挑破棉線,他拽著線頭,將長蛇一般的線輕輕拉出被割裂開的兩邊皮肉。


    傷口開始逐步愈合,失去支撐也仍然黏合在一塊兒,隻是滲出一點血來。


    看來有人給我治療過了,而且我昏迷的時間有點久。


    狄亞麵無表情地做完這件事後,在房間裏找到件衣服穿上,他聽得見外麵有人在行走,因此動作盡可能放輕,至於疼痛,他也早就習慣不發出一點聲音。


    荒原上的驚唿,要麽是死亡前的最後一聲悲鳴,要麽是安全環境下的情緒宣泄,不管是哪個,都最好不要養成習慣。


    他刻意地去迴避羅衡,不去思索對方身上會遭遇什麽。


    重新掛上鬥篷的時候,熟悉的重量壓上肩背,與傷口唿應著在神經裏迴蕩一波又一波沉悶而綿密的鈍痛,狄亞的手一鬆,差點被鬥篷砸到腳。


    他暫時做不了什麽。


    狄亞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是往日的話,他不會這麽急迫,不論是什麽樣的境地,隻要沒死,總還有轉圜的餘地。


    現在最該做的應該是好好休養,確保自己能吃點東西,等到傷勢好得差不多後再行動。


    然而……世上有太多種可能會降臨在羅衡的身上。


    他想看到另一個人,確保另一個人的安危。


    這念頭根本經不起等待,更別說狄亞已經確定自己錯過足夠長的時間了。


    狄亞正準備重新撿起鬥篷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推開。


    幾乎在同一時間,狄亞就從椅子上轉過身,飛刀貼著手腕,握得異常緊,他全身都因為這個本該輕鬆自如的動作而緊繃作痛,他顧不上忍受,警惕地從椅子的縫隙裏觀察,發現走進來的是個相當麵熟的女人。


    杜紅。


    雖然狄亞跟杜紅並沒有說過幾句話,差不多是在她逃跑後才把人跟名字對上號,但是狄亞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比起幾乎喪失了大半戰鬥力的狄亞,杜紅看起來受到的驚嚇要更大一點,她幾乎是下意識尖叫出聲,連帶著手裏的水盆一塊兒砸在地上,飛濺得滿地都是。


    杜紅叫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你……你醒了!”


    她臉上的表情說不上到底是驚喜,還是驚嚇。


    杜紅。


    狄亞勉強又把這個名字放在腦海裏搜索一遍,終於想起青苗鎮的地下停著的那輛車,他大概知道自己現在待在什麽地方了。


    隻是想不出來為什麽會是杜紅在這兒。


    狄亞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的,包括腦袋也是一樣,一道隱隱作痛,不過還沒完全喪失理智,他看得出來杜紅是來照顧自己的,不管是水還是毛巾,看起來都是給傷患跟病人使用的。


    總不可能是拿來勒死他的。


    還沒等狄亞想出更多東西來,外頭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及近,聽得出來對方很迫切,可聲音卻很穩重沉靜:“怎麽了?水翻了嗎?”


    那盆水正濕漉漉地積在地板上。


    “啊……”杜紅如夢初醒,她先轉頭看了看,又低頭看了看水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該從哪個先入手,幾乎連舌頭都有點打顫,“他……這……他醒了。”


    滴溜溜轉著的水盆終於落定。


    連帶著羅衡一道出現在門外,他談不上身形格外高大,可對比起杜紅來還是綽綽有餘,站在她身後明顯得擋都擋不住。


    看見羅衡的這一瞬間,狄亞就放鬆了下來,不過他一下子起不來身,幹脆就著姿勢坐在地板上。


    杜紅彎腰把那個剛落定下來的水盆提起,從他胳膊邊貓著腰躲了出去,局促不安地像是隻無意進來躲雨的流浪小貓,悄無聲息地走了。


    羅衡走過來的速度很慢,不知道是真的很慢,還是狄亞的感覺放慢了,總覺得似乎怎麽走也走不到。


    “身手這麽靈活。”羅衡的聲音仍然平穩而冷靜,還蘊著一點笑意,“看來是沒什麽大事。”


    不知怎麽,狄亞聽出一點顫抖。


    話是這麽說,可羅衡並沒有伸出手來拉他,反倒是湊過來,像擁抱一樣將狄亞撐起來,避開受傷的幾個地方。


    這個動作對於狄亞而言,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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