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負責巡邏的姑娘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確定他並沒有在說反話或是昏了頭之後,才露出一個笑容來,閑聊般地結束對話:“這兩天的確是太熱了,是吧。”


    “是啊。”羅衡點頭。


    在走之前,她還是繞著車轉了一圈,確保的確沒有什麽問題,甚至還幫忙壓了壓彈出來的車後門。


    “你後頭那個車門得修了。”那姑娘很快又轉迴來,對著車窗裏的羅衡說,“我幫你喊個人,晚上過來給你看一下吧,要是不嚴重就給你修了,不過你這是怎麽搞得?”


    羅衡如實迴答:“被撞了。”


    “我看也是。”她咧開嘴,沒覺得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算了,我讓他給你全都看一遍吧,該換的合頁就換掉,要是更麻煩的就得看他怎麽說了。”


    羅衡點點頭:“謝謝你。”


    “哎……”不知道為什麽,這熱心的姑娘還是沒走,明明他們的對話已經差不多結束兩三次,她靠在車窗上,一眨不眨地看著羅衡,“你真的還好嗎?”


    羅衡無言地注視著她。


    那姑娘歪了歪頭,笑起來:“你臉上看起來就像沒有一點希望了,怎麽了嗎?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你想不想找個人說說。”


    還沒等羅衡說什麽,司南的廣播已經響起,這聲音在一開始還會讓人有點茫然,可現在羅衡已經算得上熟悉了,於是他說:“你得迴到你的崗位上去了。”


    “確實是這樣。”姑娘遺憾地說,她往外看了看,又很快迴過頭來看著羅衡,“我知道世道很糟,不過我今天晚上有一些餅幹,是甜的,有藍莓醬,你吃過藍莓醬嗎?沒吃過的話一定要嚐嚐,我帶來給你嚐嚐好嗎?”


    廣播又響了一遍,那姑娘不得不走了,她跺了下腳,不知道低聲嘟囔什麽,抬頭對羅衡展露花一樣的笑容:“說好了,我晚上帶藍莓醬餅幹來給你吃,你要等我。”


    羅衡什麽都沒有說,他意識到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正拽著他前往光明,像一場單方麵的角鬥,就像一個人試圖拖行另一個溺水的人。


    在這逐漸枯竭的末日,這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赤誠地展露出她近乎奢侈般的精神世界。


    她終於離開,急急忙忙,片刻不停地衝向自己該上的車,正好與伊諾拉擦身而過。


    “怎麽這麽著急。”伊諾拉正嚼著口香糖,吹起一個巨大的泡泡,她漫不經心地說,“藍摩跟張濤都在司南的車上,用不著等他們了。狄亞說會去開那輛藍甲蟲,所以我們也用不著等他。”


    羅衡“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車隊還沒完全啟動,因此他的手隻是按在方向盤上,並沒有動。


    伊諾拉又吹了兩個泡泡,她看著車窗上的倒影,忽然說:“為什麽是一百二十二年?”


    “什麽?”羅衡隨口問。


    “為什麽是一百二十二年。”伊諾拉吹破那個泡泡,啪一聲,石破天驚般地響在車內,“他們的資料有問題,還是你壓根不是在說那款遊戲?”


    羅衡微微笑了下:“我隻是算錯了。”


    “算錯了。”伊諾拉輕笑了一下,“說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算錯了。不過我很清楚人有個毛病如果真的就是犯了點小錯,人怎麽也會找點借口給自己個麵子。除非想拿錯誤掩蓋更重要的事,那時候人就會坦然起來了。”


    大車隊很快就開始行動,像一條長龍有條不紊地前進在道路上,於是羅衡很快就跟了上去,短暫地中止對話。


    伊諾拉轉過身來,緊緊盯著他:“那十年到哪裏去了呢?羅衡。”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羅衡轉頭看了她一眼,“是我的十年,是我從一個什麽都不行的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十年。”


    伊諾拉一下子沉默了,口香糖的咀嚼也變得遲緩,她不太確定地問:“你的意思是……你已經離開你的基地流浪十年了嗎?”


    她很快坐迴去,喃喃著:“十年。”


    羅衡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這個猜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狄亞也注意到這點了嗎?”


    “說不好,不過既然我都看到了,那他也不可能突然瞎了眼。”伊諾拉變動著姿勢,找了個相對舒適的狀態,“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問,不過他一向不怎麽急,我想他可能在等。”


    “等?”羅衡看了一眼後視鏡,藍色甲蟲正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後麵,“等什麽?”


    伊諾拉歪過頭,玩笑道:“唔,等著徹底擊垮你?”


    第108章 好人


    在入夜前,車隊終於停下,駐紮在一片遺跡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斷裂的高架橋。


    遺跡已經被搜索得差不多了,起碼就肉眼打量,它跟殘垣斷壁沒什麽不同,如果擱在以前,說不準還有點殘留的廢品,但現在這個時候,廢品自然有其廢品的價值。


    到了晚上,羅衡仍然有點提不起興致來,伊諾拉問他要不要加入司南的篝火晚會,他也隻是搖頭拒絕。


    伊諾拉嘟囔兩句,就自己推門離開了。


    在這個時代,地主家也未必有餘糧,對司南來講,這樣一支隊伍出行算得上是一筆大開銷,他們當然也不會單純地隻進行消耗,同樣會抓捕能夠食用的野獸充作幹糧。


    除了作戰人員這個身份之外,阿斯塔他們還負責狩獵,狩獵跟采摘到的食物都會在車上先進行處理跟冷凍,隨後製作包裝,還有一部分則被預留出來準備七天一次的篝火晚會。


    人不能永遠緊繃著,篝火晚會就類似一次放鬆精神的活動。


    為了確保巡邏不出問題,巡邏人員會分批參加晚會的上半場跟下半場,作為晚會還要工作的補償,他們用不著負責醃製食物並且烤肉這類的雜活。


    原本羅衡在聽說這場篝火晚會時就已經有所期待,可現在他實在沒有太大的興趣,就像屏幕上被打死的遊戲角色一樣,他一瞬間失去勝負欲,不覺得失敗或勝利有什麽意義。


    也許,他隻是累了。


    羅衡想找些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於是他突然想起來中午的藍莓餅幹姑娘,對方似乎提到要找個人來幫忙修車。


    他一瞬間想起身離開,免得再打交道,可是又想起來伊諾拉她們正興高采烈地在參加篝火晚會,而他們的車的確需要修複,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


    於是他又重新靠迴去,安靜地等待著。


    天色暗得非常快,似乎隻是眨了眨眼的時間,羅衡輕輕打了寒顫,他想到藍莓餅幹姑娘也許很快就會來,這莫名讓他感到一陣寒意。


    於是羅衡關掉空調,將車窗降下,外頭的溫度比車內空調定下的溫度要稍稍高一些。


    他避開了開始熊熊燃燒的火光,映在車窗上的那片繁華景象,轉而看向另一側岑寂幽暗的荒野,黑夜賦予一切景物可怖而陰森的氣質,風裏搖擺著幾簇草,沙沙作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羅衡聽見了風聲跟草聲裏摻雜進來人說話的聲音,距離有些遠,從另一側傳來,他沒開那邊的窗,因此有點模糊。


    看來是藍莓餅幹姑娘來了。


    羅衡想。


    他雖然覺得很累,但仍然準備起身,還對著後視鏡微微笑了笑,確保自己的臉看上去不會太嚇人。


    這些動作往常用不了幾秒鍾,羅衡卻覺得自己用了很久的時間,時間在他身上仿佛被拉長,他就是怎麽也提不起勁來。


    等羅衡意識到的時候,他可能又發了會呆,不過不清楚自己發了多久的呆。


    開車是件很自然的事,你隻需要想車,前麵的車就是你的錨點,你看著它就知道自己開快還是開慢了。


    可發呆就不同了,發呆是你一個人的時間,需要想的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


    人聲很快就消失了,羅衡甚至懶得轉過頭去確認,像是體內緊繃的某種勁一瞬間又鬆下去,他重新倒下,既然沒有更多響動,也許對方根本不是來找自己的。


    沒過多久,車門忽然被拉開,坐進來一個人。


    羅衡終於轉頭,可沒太聽清,對方坐得很正,幾乎把磨損的車窗能透進來的光都擋住了,他的臉龐掩藏在同樣寂靜的黑暗之中,一時間辨別不出來。


    隻能確定是個男人。


    “要是我是之前遇到的那群強盜。”對方說話,“你現在已經死了好幾次了。”


    噢,是狄亞。


    羅衡無法反駁,也許這是進化的一環,在這世道太多愁善感的人要是失去自己的群體,被淘汰是注定的命運。


    “你說得對。”最終他隻是如此迴應。


    寂靜裏,狄亞沉重地歎息一聲,帶著點厭倦的口吻:“我不想說那句話,我不想說我早就告訴過你,你完全沒聽進去。”


    羅衡“啊”了一聲,盡管他壓根沒想來狄亞在說什麽,可他還是寡淡無味地道了個歉:“是嗎?對不起。”


    他倒不是為了挑釁,隻是既然狄亞說了,自己卻完全沒記住,那麽的確該補上一句禮節性的道歉。


    狄亞大概是有點生氣,他發出的喘息像野獸的怒吼,可是他並沒有說什麽傷人的話,而是及時控製住了自己,有些話想想沒關係,說出口來就變為實際性的東西。


    他也許有時候粗魯野蠻,可在情感的敏銳上一點也不遜色,大概是因為愛這一類的感情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狄亞歎息著,伸過手來摸了摸羅衡的臉頰,在即將入秋的時節顯出寒冬的冰冷,他用不著細看,就知道那臉龐上必然顯露出一種心如死灰的平靜。


    羅衡很少會顯得憔悴,憔悴在他的臉上像幾道彎彎的刻痕,像雕刻師的無心之失,藏在並不明顯的地方。


    “我為你贏了一樣東西。”良久,狄亞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你要不要看看。”


    羅衡並不想看,可他因那歉意有點想彌補狄亞,就勉強道:“好啊。”


    於是狄亞又歎氣,讓羅衡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麽,他的大腦已經倦怠,不願意處理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隻想早點結束。


    黑暗裏,狄亞遞過來一樣很柔軟的大物件,羅衡的手感覺到冰涼跟平滑,那物件墜在他的腿上,是一件衣服。


    “這是什麽?”羅衡問。


    狄亞故意說:“衣服。”


    “你跟誰贏來的?”這當然是句廢話,羅衡不知道狄亞想做什麽,他歎了口氣,撫著額頭說,“別鬧了,這不是便宜的東西。”


    狄亞笑吟吟地問:“怎麽,比八百塊還要多嗎?”


    “那倒不至於。”羅衡說,“這料子一兩百左右吧。”


    狄亞漫不經心道:“那就是了,你穿八百塊的東西都不擔心,更何況一兩百的呢。”


    “我是說我那會兒的一兩百,又不是說現在。”羅衡慍怒於他的冥頑不靈,知道狄亞是故意繞圈子,幹脆自己動起腦子來想一想整件事,“贏,你說贏,是阿斯塔嗎?”


    狄亞笑了下,避而不答:“我聽伊諾拉說了,都過去十年了,你怎麽還把這些沒用的東西記得這麽清楚?”


    “不知道。我就是記得。”羅衡厭倦地說,口吻裏隱隱帶了點警告,“好了,把東西退迴去,別讓我生氣。”


    如果是平日的話,羅衡會說不然我自己去,可他這會兒實在沒這個心力。


    “你以為他是什麽?”狄亞冷冷道,“你當他不守信,還是輸不起?輸贏是這裏的規則,破壞規則就說明他不打算遵守規則了,那就不隻是輸贏,是死活的事了。你去啊,一件衣服還是一條人命,隨你的便。”


    羅衡一下子被懾住了,往常狄亞從沒用這樣的口吻跟他說過話,就算有幾次警告,也都是笑嘻嘻的,然而這一次,狄亞卻真正讓他感覺到毛骨悚然。


    於是他沉默下來,手在衣服上滑動,疲倦不堪地問:“阿斯塔怎麽肯答應呢?”


    經過這段時間的生活,羅衡已經不再是綠洲那個愣頭青了。


    他很清楚衣服在這兒是硬通貨,過去社會裏擺在街道上的舊衣迴收箱放在這兒大概算得上是一座座小金庫。


    保存這麽完好的衣物,不管是從遺跡裏迴收來的,還是司南自己製造的,都絕不會太廉價。


    在過去也許隻賣一兩百,可是現在,說不準值得上幾條人命。


    “賭徒是怎麽發瘋的,阿斯塔就是怎麽答應我。”狄亞又恢複平日裏雲淡風輕的模樣,他笑嘻嘻地說,“反正不是我求著他再比一場。”


    羅衡沉默片刻,搖頭道:“你有時候真像個惡魔。”


    “唔,是好詞嗎?”狄亞問。


    羅衡平靜地迴答他:“你跟藍摩認識這麽久,你覺得惡魔是個好詞嗎?”


    “這可難說,在認識你之前,我既沒當過夥伴,也沒當過情人,至於父親嘛……嘖,老實說我本來以為那個嬰兒哭的時候,我會當上幾天,不過顯然沒這個運氣。”


    狄亞的心思總是變得很快,他忽然又改口:“也說不好,我其實不太願意當個父親,畢竟照顧你就夠費勁了,再多個聽不懂話的小孩子,那真是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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