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邀請他加入的話,舒靈想,我一定會後悔的。


    隻不過舒靈還沒有想好該怎麽開口,司南擁有相當優渥的待遇,這一點用不著前往基地,單是從車隊就看得出來,可是她當時透過車窗看得一清二楚,羅衡的臉上雖然有點驚訝,但絕不是完全沒有概念的驚訝,而且很快神色就恢複如初。


    他們隊伍裏總共有五個人,狄亞跟伊諾拉這兩個人在這片平原上已經有不小的名氣,多少接觸過大型基地,對司南表現出來的實力毫無動容,不足為奇。


    如果他們想投入到某個基地裏去的話,舒靈相信會有很多機會,可見比起環境,他們更渴望自由。


    可是剩下的三個人幾乎是查無此人。


    如果說羅衡跟藍摩的平靜是天性沉穩,那麽他們僅剩的那個年輕人看上去才剛出門不久,對他們的設備也沒有表現出好奇跟熱烈,甚至顯露出與稚嫩不同的從容,打量著整支車隊。


    除此之外,這支小隊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就在狄亞跟伊諾拉的身上。


    這兩個人是出了名的自由人,考慮到他們的名氣,哪怕舒靈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也猜得出來兩人本事大概率都不會太小,他們卻沒有因為爭奪領導權內鬥,而是一致地選擇聽從另一個人。


    羅衡。


    隊伍裏的食物鏈很容易就能看出來,就像家庭,無論多麽親密,隻需要一個瞬間,一些細節,就足夠讓外人判斷出到底是誰在當家作主,掌控著話語權。


    “是這兒讓你不自在嗎?”舒靈已察覺到羅衡異常的沉默,她放下茶杯,握著拐杖,“我們可以出去走走。”


    羅衡很快迴過神來,搖頭道:“沒事,我隻是在想一些事。”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舒靈看著他,她思索著各種可能,試探性地問道,“是我們的做事方法讓你覺得太殘忍了嗎?”


    這倒不是舒靈無的放矢,她仍然記得對方當時恐嚇過那個小女孩後,又在爆炸發生後將對方帶進安全的環境。


    並沒有人要求他這麽做,是他自己選擇這麽做,就像他突然跑來救人一樣。


    舒靈甚至都不認識他。


    盡管狄亞對舒靈並沒有太深的感覺,可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驚訝於這個女人表現出來的過度冷靜,作為一個受害者,她在脫離那個環境那一刻似乎就徹底完成了身份的轉變。


    或者換句話來講,從司南出現的那一刻,她選擇抱住羅衡好保護他的那個瞬間,舒靈就已經從一個受害的弱者變成了一個選擇保護的強者。


    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狄亞甚至覺得她處於某種意義上的高位。


    “不。”羅衡嚇了一跳,他訝異地看著舒靈,“當然不是,我不認為你們做得很殘忍,準確來講,無法用理智談判,就隻能使用武力,這很合理。對於敵人殘忍,總好過對自己殘忍。”


    舒靈流露出讚許的神色,不過這反倒讓她更好奇了:“那麽,我實在是不知道你在煩惱什麽,難道你是擔心他們會打擊報複嗎?”


    這當然是句玩笑,就像狄亞那句吃土的玩笑一樣。


    羅衡出乎意料的神色嚴肅起來,他緊緊盯著舒靈,這種注視帶來一種極大的壓迫感。


    “你想知道這件事,是出於你個人的好奇心,還是出於對我的感激呢?如果是前者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可如果是後者,那我想你不太適合知道。”


    他在征求舒靈的意見,然而這種征求並非是出於他人的意願,而是出於他本身的意願。


    舒靈感覺肌膚下似乎有電流微微躥過,激起一點雞皮疙瘩,她在這一瞬間忽然意識到自己麵對的這個男人身上具有相當堅定可怖的意誌力。


    “這是出於我個人的好奇心。”舒靈正色道,“如果複盤整件事,我認為它已經有一個盡可能妥善的處理,因此我想知道你在什麽地方感到不滿意,這有助於改善我們之後的行動方針。當然,其中同樣擁有我私人的感情,你拯救了我,我希望能夠迴報一二。”


    如果狄亞的知識儲備更豐富一些,他可能會不合時宜地感慨一句“智慧是當下的性感”,由於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詞匯,因此他隻是無言地欣賞這場交鋒。


    “我唯一不希望的是你跟我談這個話題,不過……”羅衡沉默片刻,才勉強微笑起來,“誰知道呢?”


    咖啡重新被滿上,狄亞端著咖啡壺走過來,兩人齊齊抬頭看了他一眼。


    “不介意我用這個吧?”狄亞說,“我覺得我們是時候都要再加一杯了。”


    舒靈搖搖頭道:“當然沒問題,本來該我來的。”


    “不要緊。”狄亞聳聳肩,“讓我多喝兩杯,我就原諒你。”


    於蟋錚哩……


    羅衡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很快就坐著不動,看上去更像一具剛從地下搬出來的雕像,有一瞬間狄亞幾乎以為他壓根不唿吸了。


    “事實上,我之所以不滿意,恰恰是因為這件事有了一個很不錯的結局。”羅衡說了一句非常古怪的話,他堅毅平和的麵容忽然變得悵然,“這個世界摧毀了秩序之後,反倒讓一些手段變得再合適不過。”


    舒靈稍稍前傾一些身體。


    這個世界摧毀了秩序之後?她若有所思地想:正常人會這樣說話嗎?


    狄亞捧著咖啡壺的樣子像是舉著一隻巨肥無比的貓咪,他甚至沒落座,莫名其妙地詢問道:“聽起來不是壞事。”


    “當我們擁有秩序的時候,也許會困於秩序無法改善。”羅衡淡淡道,“反倒是我們擁有武力的時候,武力能摧毀掉一切的困難跟障礙,你是這麽想的對嗎?”


    狄亞摸了摸下巴:“雖然我覺得好像有陷阱,但……是,我就是這麽想的。”


    “那我們為什麽要建造秩序呢?”


    這句話,羅衡並不是在問狄亞。而是在問舒靈。


    舒靈的星空杯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墜到地麵上,好在地毯厚實,杯子並沒有破碎,隻是灑出一地泥漿般的咖啡。


    她奇異地凝視著羅衡,已經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麽了。


    羅衡並沒有再說下去,他隻是站起身來,將那個落在地上的星空杯重新拿起放在桌麵上,他平靜地說:“謝謝你的招待,也很高興看到你沒事,明天見。”


    他說完,目不斜視地從車門口離開。


    “哎,看來我是沒有福氣多喝兩杯了。”狄亞輕巧地將咖啡壺同樣放在舒靈手邊,越下車去,很快跟著羅衡往前走。


    車隊拉起的燈帶將整個棲息地都照得相當明亮,伊諾拉、藍摩還有張濤暫時不知去向,羅衡也沒有心情去尋找,他往迴走時,阿斯塔甚至還跟他點了點頭。


    狄亞的影子在地麵上亂晃,羅衡瞥見後輕輕踩了上去,迴頭詢問:“幹什麽?”


    “嗯……”狄亞眨著眼對他笑,“我在想你的話,我又不是舒靈,也不是你,沒辦法一下子就明白。”


    羅衡凝視了他一會兒,終於笑起來:“跟我來吧。”


    當然,羅衡並沒說要到哪裏去,狄亞於是也沒有問,他們並沒有離開車隊,也沒有迴到自己的車子上,而是找了一片能看到許多星星的高地坐下。


    “你還記得你跟齊海生說的話嗎?”


    狄亞“啊”了一聲,茫然道:“什麽話?哪句話?”


    “你跟齊海生說,你們找了一片很好的地方,能看到很多星星。”羅衡微微一笑,“看來你忘記了。”


    狄亞大笑起來,他本來想調侃這單純隻是句廢話,可心裏一動,忽然湧出點柔情來:“你記得我說的每一句話嗎?是……特意找這裏的?”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對這片星空有什麽特別的愛好,隻是想到羅衡會特別注意這個,又覺得這些星辰都可愛了幾分。


    “隻是恰好記得幾句而已。”羅衡淡淡道,他忽然往後靠去,躺在地上,仰望著星空,“你知道嗎?這些閃爍的星星其實有許多可能已經死去了,隻是距離我們太遠了,因此我們看到的實際上是它們幾百年前的模樣。”


    狄亞跟著他一起躺下,稍稍側過臉來看著羅衡:“這句話說得更讓我聽不懂了。”


    羅衡隻是微笑:“你我都跟穆麗兒相處過,你覺得穆麗兒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在綠洲毀滅之後,狄亞又一次看到羅衡的淚水,它像一滴凝結的月光,在那張潔白的麵孔上滑落。


    “如果我不認識她的話,如果村子沒有給過我們食物的話,也許我也不會這麽想。”羅衡的聲音低沉而平緩,“我會覺得他們天性惡劣,活該被摧毀。可我忍不住在想,如果穆麗兒生活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呢?這個孩子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當活水村以蠻力試圖摧毀舒靈的時候,司南同樣利用文明的智慧傾軋過這個野蠻生長的所在。


    截然不同的兩個所在,所使用的手段卻相同。


    毀滅個人,毀滅集體。


    這種想法對於這個時代來講未免太軟弱,羅衡自己的經曆就告訴過他無數次,過度的仁慈在非文明的環境下相當致命。


    老師說得沒錯,他很優秀,優秀到能立刻改變自己的行事風格,可太過優秀,優秀到那些深種在他心裏的文明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無法割除,也無法前進。


    “遇到司南的這一天我才意識到……”羅衡喃喃,“我是個過時之人了。”


    狄亞湊過來吻住羅衡,他灰色的眼睛與天上的星辰相近:“那有什麽關係?就像你說的,就連死去的星星都還在閃耀,也許我們看到的隻是它們很多很多年前的身影,可是並不妨礙它們的美麗。”


    羅衡注視著他。


    第103章 無限


    小村子裏的人大多嘴動得比腦子快,吃東西是這樣,說話也是這樣。


    畢竟他們能吃到東西的時候並不多,動腦子的時候就更少了,慢慢也就養成與環境相匹配的習慣。


    憎恨愚昧的人很容易,想摧毀他們也並不困難,甚至用不著付出什麽代價。


    畢竟他們並沒有什麽遠大的誌向,更沒有什麽卓越的能力,從功利角度來講,就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上也造不成太多的損失。


    他們的消亡反倒是一件好事。


    “你好像很喜歡看風景。”


    舒靈從後麵的營地裏走出來,她的行動還沒有完全恢複,仍然拄著那根拐杖,她沒有費勁去攀爬這些光禿禿的大石頭,而是站在下麵說話,熾熱的陽光曬得她幾乎有點睜不開眼睛。


    她的聲音把羅衡從無人的精神領域拉迴,高空的視野讓羅衡能看見荒蕪一片的遠處,天空上甚至沒有飛鳥,寂靜得宛如一潭死水。


    也許寂靜的不是天,是他的心。


    羅衡很快走下石頭,來到舒靈身邊,她正躲在岩石投出的陰涼之中,見著他走下來,對著招招手,微笑起來。


    微笑這個表情對整顆頭幾乎被裹滿的舒靈來講有點困難,好在她眼睛稍微消腫之後,尚能從眼睛傳達一二。


    “有什麽事嗎?”羅衡詢問。


    舒靈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緩緩說道:“我是來找你聊聊昨天的話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一會兒。”


    “石頭有點燙吧。”羅衡說,“我們去找個板凳嗎?”


    舒靈把拐杖放倒,又將身上披著的外套拿下來折疊一下,墊在拐杖上,就成了個小小的座椅:“用不著板凳那麽麻煩。”


    看著舒靈瀟灑隨意的模樣,羅衡一時無言,也把鬥篷解下來,仔細折疊起來,布料畢竟輕薄,他又沒有隔熱的拐杖,如果折疊得不夠厚,那跟直接坐在地上也沒兩樣。


    舒靈仔細凝視著鬥篷,忽然道:“我猜這條鬥篷用來做過很多事,也用來幫助過很多人吧。”


    “沒有你想得多。”羅衡微微一頓,搖搖頭,不知出於什麽心理,他鬼使神差地說,“它隻是一份禮物。”


    舒靈小心翼翼地端放自己受傷的那條腿,她沒有去看羅衡,目光追著天上飄動的流雲:“它蓋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終於感覺自己又成為一個人。昨天你走了之後,我突然在想,如果我從來都沒有學過羞恥的話,也許我就不會覺得這意義重大。”


    羅衡沉默了一會兒:“你本來沒必要……”


    其實羅衡不怎麽想聊這個話題,他知道這樣的想法不僅僅對狄亞而言是一種理應束之高閣的美德,對這個時代也同樣是。


    人們為什麽要吃兔子呢?


    因為餓了,因為長得夠肥了,因為正好有足夠的武器,因為打算儲存點過冬的糧食。


    就算是討厭的老鼠,哪怕不吃,隻要能碰上,也會扒皮抽筋,去骨放血,當做備用的口糧。


    每個人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資源已經拮據到一定程度,不會放過能咬下去的每一口食物,跟這樣的世界談保護動物,不要濫殺,簡直是一場荒唐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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