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就隻剩下了狄亞跟羅衡兩個人一塊活動。


    “隻是一個提議。”羅衡正在把筆往鬥篷上別,“他們最好把高危的建築物圈出來,根據嚴重程度來依次處理,如果可以,還需要封鎖街道,免得出現意外,這樣也方便以後拓展。”


    羅衡當然沒辦法按照條理來寫,那要求太高,他實在做不到,隻能記錄下自己看到的一切隱患。


    在金羊毛城的幾天,他也逐漸意識到一些自己原本無法想到的東西。


    維持一座城市的運轉需要一定的人手,也需要新鮮的活力,金羊毛城的資源並不算豐富,在貿易往來裏占不到太多便宜,城主隻能在生命保障這一點上大做文章。


    而為了確保進入金羊毛城的人不會受到威脅,巡邏隊不得不派出所有的人手,減少事故的發生概率,這意味著如果出現些什麽麻煩的事情,巡邏房顯然人手不足,人們向它求助也沒用,於是又誕生了任務大廳。


    並不是巡邏房散亂無序,而是現實不允許。


    在得到答案之前,羅衡並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他並沒有這方麵的能力,難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每個故事裏往往需要一位相當鼓舞人心的領導者,還有一些驚心動魄的冒險故事,就像王子複仇記裏的複仇壯舉一樣,誰會在乎王子以後會怎麽治理國家,反正書上總會寫他是個偉大的國王。


    實際上,羅衡本來也以為自己會聽到這樣的故事,可惜的是城主跟大部分市民顯然沒有這樣的口才,他們隻是相當言簡意賅地告訴羅衡,幾年前城主殺了綠毛,然後就是他做主到現在了。


    事後羅衡也詢問了城主的想法,他的動機簡單到可怕:他已推翻一個綠毛,重蹈覆轍不過是當另一個綠毛。


    他幹嘛非要當這個綠毛不可呢?滿世界都是綠毛這樣的人了。


    因此城主決定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花了很久去試錯,甚至不確定現在這樣運轉下去是不是對的,生活之中仍然有幹澀不便的地方。不過不管怎麽說,城市的確井然有序地出現在眼前,而對大部分人來講,這樣的生活總是比以前好多了。


    管理城市的這套行政手段跟高尚的思想,無可挑剔的過程,執行嚴謹的程序當然沒有半點關係。


    它就像人與社會的一種原始殘忍的磨合,磕磕碰碰著總結出一套辦法。


    如果這是一場突發的災難,也許人們還會對這樣摸索中磕磕絆絆的執行手段感到憤怒與不滿。


    可事實上,這場災難已經太久,久到痛苦與不幸都成為日常,生活之中也全然沒有任何希望,人們渾渾噩噩地活著,說不上來為什麽,甚至幾乎連思考的能力都消失時,那這些摸索反倒激起他們對未來的期盼。


    這饑饉的泥土,匱乏的何止是糧食,吞噬的又何止人類的靈魂。


    縱然如此,城主還是會遇到不知該怎麽辦的事,更不知道具體該怎麽發展,也討論不出所以然來。


    城主之所以願意見羅衡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想到的事了。


    羅衡並不意外,在這片土地上,能做到社會經曆的積累已經不容易,再要求知識上的積累,就太勉強了。


    “你看起來比那位城主還熱心。”


    狄亞已經跟著羅衡跑了好幾天,這點路程當然不至於讓他感到疲憊不堪,可是羅衡的態度卻讓他摸不著頭腦。


    他的這位同伴果決敏銳,目標明確,做事利落,而且相當博學,又不會頭腦發熱,盡管談不上冷酷,可同樣不是什麽熱情如火的性格。


    就狄亞的認識來說,羅衡無疑是個好人,而且是個有能力有分寸的人,他對任何撼動心神的事都保留一份純粹的克製,對齊海生是這樣,對當時遭到襲擊的綠洲也是一樣。


    這份溫暖柔軟的情緒總是被一層堅冰包裹著,降溫迅速。


    就是因為這樣,狄亞才不明白他此時此刻的熱情從何而來,這具平靜的軀殼裏何以忽然煥發出這樣澎湃的力量。


    仿佛這雪石一樣冰冷潔白的雕像終於決定離開他的基座,不再獨自垂淚喜悅,而選擇走到人群當中來暢談。


    狄亞產生一種不合時宜的嫉妒,羅衡從沒接受他對於啟發的請求,卻對這位城主相當盡心盡力。


    “我絕沒有那樣的熱心。”羅衡啞然失笑,他翻動本子,試圖搜腸刮肚留下更多自己想得到的內容,漫不經心道,“我隻是來錦上添花的,甚至能做的也很有限。”


    狄亞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我不明白?”


    “因為早就過了應該關切這個問題的時候,人們能活下來就不容易了,更何況想將這個世道撥亂反正。”羅衡仍然在翻動自己的本子,他的頭發在這段時間長了不少,鬆鬆垮垮地垂在脖子裏,對此不以為然,“就是因為連你都不明白,才顯得難能可貴。”


    狄亞感到一陣被貶低與排除在外的不快,幾乎想要停止對話,他無法感同身受,因此羅衡的這句解釋聽在耳朵裏倒更像譏諷。


    可是他並不甘心:“那你應該留下來,聽起來你很喜歡這裏。”


    “這是兩迴事。”羅衡的聲音頓了頓,“這裏也不是我該留下的地方。”


    狄亞若有所思地問道:“為什麽?你主動為它做了很多沒必要做的事,可是你卻不想留在這兒?”


    “我還沒絕望到把什麽地方都當家。”羅衡終於抬起頭來,望了狄亞一眼,那淡漠而冷峻的目光沒半點動搖,“我幫助他,也欽佩他,跟我想留下來是兩迴事。我跟你說過,我想到第二區去。”


    清晨與廢墟的光影在羅衡的臉上輾轉變化,使得他石膏一樣的麵容上蒙著一層晦暗莫名的陰影,然而從石膏裂開的縫隙裏,狄亞窺見他燃燒的烈焰。


    就在狄亞試圖再問些什麽的時候,羅衡忽然主動開口:“你又為什麽這麽感興趣呢?還是你本來就對什麽都感興趣?”


    他們走到了一條街道的盡頭,傾塌的磚石堵住去路,越過石堆,能看到更多建築物密集地錯落在遠方,旁近的廢墟被開辟成田地,有幾個人正在田地裏耕作。


    陽光沐浴在躬耕的人與泥土之上,一種早已遠離的寧靜似乎在此刻悄然迴歸,讓活著變得更具有實感。


    “說不好。”狄亞當然也看到這一幕,他的目光閃動,最後隻是微微一笑,“可能我天生就是這樣,有時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麽。又或者,我隻是在尋求一個能讓我明白的機會,就像你說的,世界沒能提供給我,我隻是覺得也許能從你身上得到答案。”


    羅衡已經有點走累了,他們穿過太多街道,也進入太多建築,於是他在滿是塵土跟灰燼的廢墟上找個平台坐下,畢竟這兒又沒設公共長椅跟垃圾桶,一切從簡吧。


    “原來你還記得這句話。”他很快就想起來那番對話。


    狄亞說:“想忘記恐怕有點難。”


    羅衡啞然失笑:“我沒什麽可啟發你的,狄亞,對你來講,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你也許是的確沒什麽感覺,又或是個天性灑脫的人,可我不是。”


    狄亞欲言又止:“抱歉,不過看不出來。”


    “你不認為我經曆的那些算是什麽,當然也就無法明白。”羅衡緩緩歎口氣,並沒有與他玩笑,“這也並不怎麽稀奇,他人出自肺腑的痛苦,外人無法領會的時候,隻當是無足輕重的牢騷,從來都是這樣的。”


    “痛苦與痛苦之間沒有可比較的地方,你既然不能理解,我當然就沒辦法給你答案,你已經將答案丟掉了。”


    “所以。”羅衡微微地笑了一下,“別再管我要答案了,狄亞,我不是能給你答案的人。”


    溫暖的日光之下,狄亞灰色的眼瞳仍然透著一點捉摸不透的冷光。


    第76章 乏味的閑聊


    伊諾拉對他的困境咯咯發笑。


    金羊毛城並不禁酒,可這耗費糧食的產物仍然算不上太多,在快近黃昏時,他們倆一道走進一家酒吧,菜單上有三分之二的是果漿飲料,而不是酒水,除此之外還有土豆湯、玉米水甚至小麥果汁。


    不過店裏提供冰塊,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坐下來時,伊諾拉還在嘀咕這座城市的電力驚人,喝了兩杯冰飲料後就被狄亞的話題轉移注意力。


    酒吧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杯子,看也知道是舊世界挖掘出來的產物,琳琅地置放在架子上,在燈光下轉出迷人的色彩。店主毫不客氣地用古物為眾人斟滿新的瓊漿,滿足人類從古至今不斷循環的饑渴。


    伊諾拉捏著纖細的杯腳,杯子裏隻剩下兩顆即將融化的冰塊,隨著她的手腕擺動輕輕撞擊,樂不可支地像剛喝醉酒:“這還不明顯嗎?狄亞,他不想跟你睡覺唄。”


    這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引信,意味不明地向未知處延伸,勾起人莫名的膽戰心驚,狄亞幾乎全身都僵硬了,他握著錐形的長杯,被切開的果片別在杯口,被揉捏出的汁液正絲絲縷縷地化在白水之中。


    “別亂講。”狄亞確保自己表現得對此毫不在意,他遮掩一樣地舉起杯子往嘴裏灌,果子的汁水早已被衝淡,喝起來既寡淡又苦澀。


    伊諾拉舉起手來又要了一杯,破碎的果肉盤桓在她的杯底,店主正在看一本久遠卻仍斑斕的雜誌,他飛快地給伊諾拉倒上填充的果汁,又專心致誌地投入到自己的學習當中去了。


    “好吧,就當你也不想跟他睡覺。”伊諾拉舉手投降,“你隻是發了瘋地突然想跟我打好關係,所以特意請我來喝酒。”


    她頓了頓,又狀似憐憫地看著狄亞:“當然啦,還因為你沒有朋友,暫時也不打算跟誰上個床。”


    “停下說這事。”狄亞淡淡道,“你有點煩人了,我猜藍摩也是這麽想的。”


    伊諾拉探出身體去看坐在邊上喝水的藍摩,她歡快地嘲笑道:“你以為藍摩也跟你一樣嗎?是不是……”


    藍摩迴以長久的沉默,在這未盡的迴應之中,伊諾拉似乎明白什麽。


    “噢……呃……”伊諾拉擺弄著手裏的杯子,生硬地轉變過話題:“嗯,你們說,羅衡看不看得出來這些杯子都有什麽奇奇怪怪的用處?”


    “如果你希望,我們可以直接邀請他過來。”藍摩緩緩道,“事實上,除了沒辦法現身的張濤,我們現在就缺一個他了。”


    伊諾拉揮揮手:“要真請他過來,我猜狄亞就得跑了。”


    狄亞已經懶得為自己辯解。


    “更何況,他現在可忙得很,沒什麽時間搭理我們。”伊諾拉撐著自己的下巴說,“好吧。正常來講,我其實是懶得管這些的。不過呢,既然你開口了,我還是有點興趣的,讓我們從頭說說這件事吧。”


    狄亞問:“從頭說?”


    而藍摩一如既往做一位沉默的同伴,隻在有需要時才出現,他這會兒又悄悄地把自己隱藏起來了。


    “是啊。”伊諾拉揉揉自己的肚子,剛剛笑得起勁,幾乎有點岔氣,“你幹嘛好奇呢?別說那些我們都不相信的廢話,你坐在這兒,違背你的本性,浪費你的時間,就為了知道一個你早就知道的答案。”


    “我知道嗎?”


    伊諾拉的目光裏浮現出憐憫來:“男人……啊……男人啊,總是這樣,我怎麽一點都不意外。”


    狄亞有點後悔約她出來這個主意了,可是某種部分,又明確地指引他認識到,伊諾拉也許真的知道什麽。


    “他不是說了嗎?”伊諾拉拈起他杯子上的果片塞進嘴裏,被酸味折騰得眉頭緊皺,“你不懂得,你也的確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就是答案了。”


    狄亞沒得到那個唿之欲出的答案,頹喪地塌下肩膀,興致缺缺道:“哦,這點我早知道了。”


    “我還沒說完呢。”伊諾拉吮吸了下手指,果片把她的手搞得黏糊糊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覺得自己對他感興趣得有點過頭,要是你不想跟他睡覺,打算幹嘛?你想做掉他嗎?”


    藍摩提示道:“那用不著這麽麻煩。”


    伊諾拉讚許地點點頭:“是啊,甚至睡覺都用不著那麽麻煩,當然啦,他不願意就可能要麻煩得多了。”


    這讓狄亞一時啞然,好半晌他才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我隻是想……理解知識,你不也同樣嗎?”


    伊諾拉忽然靜下來,她古怪地看過來,好半晌都一言不發。


    “怎麽?”狄亞問,“有什麽問題嗎?”


    突然間,伊諾拉爆發出大笑聲來,她前俯後仰,笑得幾乎喘不上氣:“天啊。”她揩著自己眼角的淚珠,笑得渾身發抖,“天啊。”


    狄亞困惑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女性同伴,稍加思索,就決定不去管這個瘋女人了,他準備轉過頭跟藍摩好好交談一番,不管怎麽說,這位信徒要比旁人看上去可靠得多。


    可伊諾拉掰著他的肩膀,硬是把狄亞抓迴來,她的笑還沒停下來:“聽聽你在說什麽,狄亞,你想理解知識。”


    狄亞冷冰冰地看著她。


    “這不叫理解知識。”伊諾拉的眼睛在這一刻有了洞察人心的效果,“反正我一般不這麽叫。”


    她緊緊捏著狄亞的臉頰,讓他的臉看上去一時間有些滑稽。


    狄亞已經轉過身來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艱難地說話:“你的手很黏。”


    “嗷我忘記擦手了。”伊諾拉怪叫一聲,隨後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繼續說下去,“不過別想扯開話題,狄亞,你為什麽不承認你就是想跟他睡一覺?”


    狄亞近乎惱怒地瞪著她,嫌棄地拍掉她的手:“我沒扯開話題,因為我本來就不想。”


    藍摩默默地喝著自己的水,不想加入這場睡來睡去的對話,特別是兩位主角還是他認識的人。


    “我不拿這事兒做交易,可不代表我討厭。”伊諾拉說,“我知道你對這事兒很警惕,不想沾上什麽莫名其妙的病,有時候是挺要命的,不過又不意味著談它有什麽羞恥的。對吧,藍摩?”


    這片黃土被死亡跟恐懼統治得太久,任何東西幾乎都已經消散,隻餘下發泄跟放縱。


    情緒總是需要個出口,殺戮是,性當然不會是例外,死在這件事上的也不在少數,而女人比男人擔憂的事情要更多,除了病之外,伴隨而來的很可能還有□□甚至是懷孕。


    甚至一些漂亮的男人也會遭遇差不多的事,除了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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