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讓狄亞頭皮發麻,心跳加快,說不好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他不得不分心多關注一下後方,位置不算有利,不過他還算擅長在摩托車上把人甩下去的小伎倆。


    好在羅衡並沒有做任何危險舉動,既沒掏出槍,也沒拿出匕首,看起來似乎對他的不滿非常有限。


    羅衡的情緒一直很穩定,這種穩定不但令他成為一個神槍手,同樣也是狄亞考慮他作為夥伴的最主要原因。


    在黑夜徹底吞噬黃昏之前,狄亞打開了摩托車的前燈,燈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往前探照著方向。


    也許是得益於之前的現代社會對整個星球不遺餘力地開發,不單單在地底下有不少建築,地上的建築更加密集。盡管它們大多都已坍塌與廢棄,甚至化為焦土,可是仍然在無數個黑夜成為遊蕩者的巢穴,提供一定的庇佑。


    他們曾經在這樣的廢墟裏度過幾個夜晚,如今也還是一樣。


    隻不過這次狄亞找了個更小一些的廢墟,又開著車繞著廢墟轉了兩圈,確保沒人後才把車停進一座房子裏。


    房子空得離譜,被人舔過的碗底恐怕都沒有這樣幹淨,又被風沙長期打磨,活像個人造的地洞,安靜地保護著他們。


    入夜後冷了許多,羅衡已經感覺肌膚表麵因為寒意而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提著手電加快了尋找樹枝的速度。


    幸運的是,他在另一座沒了半邊牆壁的房子裏找到了些別人燒剩下的木板,看樣子是就地取材,直接從地板上撬出來的,大概是因為過去太長時間,表麵的蠟層早已磨損得毫無作用。


    羅衡先是摸了摸火堆的溫度,確定不是最近才剛生起來的,就安心撿走了剩下的所有木板跟火堆裏被遺漏的幾塊木炭。


    他似乎已經開始習慣這個世界的節奏。


    考慮到這個房間曾經有過遊蕩者,羅衡想再多檢查一番,看看還能不能撿到什麽遺漏。


    然而下個房間就糟糕多了,剛進門就能聞到排泄物的臭味,不知道是來自人還是動物的,大概率是前者,也許是因為時間久了,味道並不算太濃。


    於是羅衡明智地選擇見好就收,直接迴去。


    狄亞已經準備好了火種,一大團燃著火星的纖維落進搭建好的木板堆裏,堆積在幾塊不成型的木炭上,很快就燃燒起來。


    火光將整個房子照亮,摩托車的鋼板車身被照得猶如火焰在舞動,映在牆壁的影子看上去則像是隻酣睡的家庭寵物。羅衡靠著它的輪胎一側放鬆全身,狄亞則坐在貼近門口的地方觀察外圍的動靜。


    趕路太晚,睡覺又太早,更何況還沒吃晚飯,兩人隻能陷入沉默,靜靜聆聽火焰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狄亞才從暖洋洋的火光裏動彈起來,他先活動了下手腳,然後從背包裏抽出了一塊修改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布,它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沒有任何設計的長披肩,隻有領子部分稍微裁剪了下,整體款式相當粗糙,顏色並不純淨,卻也形不成什麽花色圖案。


    “給你。”


    他沒有冒險拋過來,怕風會激起火星或是布不小心會卷到火裏去,很小心地團了團,像是遞一根棒子似得遞交過來。


    “你的鬥篷。”狄亞指了下自己脖子上的鬥篷,斟酌了下用詞,“可能不值八百塊不過……總之無所謂了,就隻是一份禮物。”


    羅衡展開這塊布,辨認著領子的部位將自己包裹起來,粗糙的布料刮蹭著他的脖子,能聞到放置太久的塵臭,可很快溫暖就席卷上來,抵消掉一切缺點。


    那些刻薄的話忽然就塞在喉嚨裏說不出來了。


    “呃……所以……”狄亞的手指交錯在一起,不太安分地在空氣裏活動著,“做我的乖孩子是怎麽一迴事?”


    也許是火光的緣故,他的臉稍微有點泛紅。


    羅衡忍不住笑起來,隻是用一隻手虛虛地拉著鬥篷,像披著一條披肩,他還不太習慣把整塊布嚴嚴實實地圍在身上:“這算是一個問題嗎?”


    “如果我之前迴答的所有問題都算的話。”狄亞眨了眨眼,“那麽這個也算。”


    羅衡揶揄了一句:“從來不做賠本買賣啊。”


    狄亞聳了聳肩。


    “我們並不是急著要去三級汙染區,對嗎?”羅衡沉默地醞釀了一會兒言辭,最終還是被身上的鬥篷軟化了言辭,那些犀利、刻薄的字眼被盡數咽進喉嚨,“那裏很快就會變得不安全了。”


    狄亞的表情卻冷漠得像瞬間戴上了麵具:“這跟你的食物來源有關係嗎?”


    他聽起來似乎很困惑,口吻異常嚴厲。


    “有一點,我遇到了伊諾拉。”羅衡淡淡道,“她告訴我沒有人會這麽急著去三級汙染區,特別是你這樣的老手,這是個連孩子都不會上當的謊言。你撇下我很有可能,丟下車總不見得,因此我推測那片綠洲恐怕很快就會變得不安全了。”


    狄亞“噢”了聲,突然放鬆下來,不過他還有一個疑點:“伊諾拉不會為了感激你就給你吃的,你剛剛拿著一瓶水,口袋裏還很鼓。”


    虧他匆匆忙忙還看得那麽清楚。


    “我教了她虹吸管怎麽做。”羅衡迴答,“不知道她拿去幹什麽,總不會是拿來換魚缸水。”


    狄亞沒懂魚缸是什麽意思,可仍然不假思索地解答道:“偷油!她一定是搞到了一輛大車,鐵包肉的那種,否則不會動油的主意,會出人命的。”


    這是個俗稱,自行車與摩托車之類的無防護車輛叫做肉包鐵;而汽車、卡車之類的有防護措施的則叫做鐵包肉。


    羅衡記得在一篇有關小轎車跟電瓶車相撞後的車禍新聞底下上看到過類似的發言,相當生動形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來你搞清楚想知道的事了。”羅衡並沒有被剛剛狄亞的警惕刺傷,換做是他,也難免會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


    更何況在這種情況下,狄亞的應激反應也不是頭一迴,沒必要大驚小怪。


    火光下,羅衡白石般的臉染上一層屬於人類的溫度,令他的眉眼比任何時刻都柔軟生動。


    與羅衡同行的這段時間裏,狄亞不得不承認人類對美麗與生俱來的追逐與求索的確是出於本能。


    就像他現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羅衡一樣,這隻是本能而已。


    “那麽輪到我了。”羅衡道,“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我的乖孩子。


    狄亞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把對這句話的蠢蠢欲動壓下去。


    他倒是覺得自己現在比較像個無助的孩子。


    第27章 這是地獄


    那罐玉米罐頭被放在火邊加熱。


    聞起來隻有一點淡淡的甜香,連玉米本身的味道也不太多,黑暗裏忽然傳來竄動的聲音,還沒等羅衡警覺地挺直身體,狄亞的飛刀已經出去了。


    狄亞撐著膝蓋站起來,進到黑暗的角落裏,將飛刀跟一隻被射穿腦袋的老鼠提了出來,他頗有些愉快地說道:“加餐了。”


    盡管羅衡什麽都沒說,可狄亞還是從他眉眼裏覺察到了一種不易察覺的厭惡之情。


    “我吃這些就夠了。”羅衡平淡道,他近日並不是沒有攝入過肉類,還沒有餓到必須要去吃老鼠的地步,也許總有一天會不得不這麽做,他想盡可能延長這一天到來的時間,“你可以自己吃掉。”


    狄亞抿了下唇,笑道:“我猜你在基地裏也算比較有身份的那類人吧。”


    羅衡當然沒有給予迴應,而狄亞也不是非要個答案不可,他歡快地哼著小曲,提上手電到外麵去處理老鼠的屍體了。


    迴來時,那隻老鼠已經被去掉了頭尾跟四肢,光禿禿的軀幹穿刺在樹枝上,如果不是之前見到過它的模樣,這會兒看上去就隻是一塊顏色深沉的肉而已。


    火已經很旺盛了,沒有水清洗鼠肉,不少血跡仍然殘留肉上,在火舌的舔舐下發出滋滋的響聲。


    生肉慢慢被烤熟,甚至烤得微微發黑,狄亞耐心而沉默地轉動著他手中的鼠肉,與方才殺死老鼠時的迅捷大相徑庭。


    羅衡沉默地喝了一小口水,用腳尖挪了下玉米罐頭的位置,免得被鼠肉濺落的油脂或鮮血波及。


    “如果我們繼續待在那兒。”狄亞忽然開口,“我們就會變成這隻老鼠。”


    水瓶還捏在手裏,羅衡謹慎地擰上蓋子放下,問道:“什麽意思?”


    也許是這番話太聳人聽聞,這讓羅衡下意識凝視起這隻被切掉頭的老鼠,對老鼠天性的厭惡與不適感也在心裏緩緩擴散開來。


    “那個綠色的東西……就是我交易出去的,叫做‘火種’。”狄亞卻出乎意料地又跳到了另一個話題上,好像他的腦子裏根本沒什麽邏輯跟順序的安排,隻是想到哪兒就說哪兒,“據說它們保存了許多有關舊時代的重要文件,綠色箭頭已經是舊時代毀滅後被傳承下來的第四代火種。”


    “因為時間太久了,不但破解麻煩,還可能最終耗費大力氣卻隻得到一堆損壞的文件,所以又被叫做賭火。”


    羅衡總算知道了火種的來源,可沒有明白:“我想不是火種引來了滅頂之災吧?”


    “當然不是。”狄亞露出牙齒對他笑了笑,看上去有點陰森,“準確來講,是我在一處地下遺跡裏找到火種的時候,意外聽見了這場……嗯,你說的,滅頂之災。他們還在籌集更多東西,跟大基地換武器,好準備這場劫掠。”


    玉米罐頭已經熱得差不多了,羅衡用披肩將它提出來,用餅幹舀了一勺,玉米的甜味寡淡得近無,不過汁水很充沛,吃起來熱乎乎的,讓他感覺舒服了些。


    “在這片平原上找到什麽東西雖然是各憑本事,但這地方一向隻認拳頭跟武器,他們沒有你這麽和善,對我這隻手腳太靈活的小老鼠態度相當惡劣。”狄亞聳了聳肩,“如果我在綠洲被抓住的話,恐怕跟這隻老鼠的下場差不了多少。”


    羅衡的手一頓:“這是個比喻?還是說他們真的會吃……”


    “你該不會覺得這些人會浪費糧食吧?”狄亞戲謔地看著他,好像在說得根本不是自己的事情,“肉跟煙差不多,都是硬貨。”


    所以答案是後者。


    老鼠被烤得微微焦黑的肉幹和狄亞的笑臉糅合在一起時,羅衡感覺到了更加強烈的不適感。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又問:“那些人為什麽要冒這麽大風險襲擊綠洲?”


    狄亞慢悠悠地迴答他:“誰知道呢?也許對於老鼠跟兔子來講,狗的確很危險,可是對於獅子而言,狗就隻是一塊肥肉而已。”


    “可你這隻小老鼠卻躲過了獅子?”


    狄亞渾然沒把這當迴事:“他們人夠多,也有足夠的武器,誰敢輕易挑釁他們呢?當然就把地下遺跡當做自己的所有物,怎麽敢大範圍交火,更何況那也太容易引起坍塌了。我就沒這麽多顧慮了,他們的巡查反被我殺了兩個,就這麽逃了出來。”


    “難怪你會說那句話。”羅衡又緊了下身上的披肩,將剩下的半罐玉米給了狄亞,揶揄道,“這的確是個有趣的故事,我很滿意。這是給你的酬勞,小老鼠。”


    狄亞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謝謝。”


    鼠肉已經被烤得縮小不少,變成一塊微微有點焦黑的肉幹,狄亞並沒有吃,而是放在邊上,看上去是打算當路上的幹糧了。


    也算是個保險的措施。


    很快,空間裏就隻剩下狄亞喝玉米罐頭跟咀嚼餅幹的聲音,還有火焰劈裏啪啦的響動。


    “所以,如果當時代理人真的動手。”羅衡又問道,“你就會告訴他,綠洲會被襲擊的消息嘍?”


    狄亞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你並不止跑得快。”羅衡讚許道,“你的腦子也很快。”


    狄亞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些人呢?服裝店的那些……我是說,普通的人。”


    羅衡忽然想起隻有一頂帳篷的服裝店老板,真奇怪,那麽陌生的人,他曾經看過無數霓虹彩燈,那麽絢爛奪目的顏色都沒能掠住他的心神,破爛可笑的幾顆小燈泡卻讓他難以忘懷。


    他甚至還記得對方的長相。


    “他們……都會死嗎?”


    “應該不會死太多。”狄亞沒什麽所謂地說道,他在金蘋果的地下研究所沒說半句假話,他是真的對這些事一點兒都不在乎,“總是要留些人幹活的,大概沒現在好,不過總比死了強。”


    羅衡沉默了。


    這是地獄。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創造它、融入它、習慣它、臣服它,好免去自己即將感覺到的痛苦與無助。


    羅衡又突兀地拚湊起一些記憶的碎片。


    在昏暗的防空洞裏,老師傾訴過相似的事,他也曾經墜入過無間的地獄,遇到無數的人,他不會稱唿那些人為同伴。


    而其中有個人。老師說,他始終無法忘懷。


    許多人會說那個人保持著一種愚昧的善良,可對老師而言,恰恰相反,那個人保持著一種絕佳的警惕心,使得他不被地獄拖垮,也不被其摧毀,反倒救下了一些還沒完全被地獄同化的人,使他們真正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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