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最不難過的,反而是劉仁本,他抹抹眼睛,就像沒事人一樣了。


    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


    收拾著無用的東西,也不跟裴珠賴賴唧唧了,好像變了一個人,對裴小孩的態度都變好了。


    雖然所謂的變好隻是不理會她,甚至有意無意的忽視她,但對小孩來說隻要不被教訓就很不錯了。


    如果他那天沒有對著劉銅生的屍體大喊大叫的話,罵他爹蠢的話,大家真的會以為他很正常……


    孝字當頭,有幾個人會那麽做啊,小部分鄉親都講起閑話了,爹娘死了怎麽能不哭還對著父親的屍身破口大罵呢?想必平日裏也不太孝順吧?


    說這些話的不多,因為不能使人信服,畢竟劉家除他以外的人哭的都那樣傷心,連下人都紅著眼,一點兒都不像是不在乎的樣子,所以這話就像一陣風,吹過去就算了。


    親人的離去,對長歲和百福來說,就是一場連綿的雨,某天一陣雷響起一個閃電劃過,就能使他們迴憶起過去——


    爺爺曾在這裏給他們講過他和蟈蟈的故事。


    奶奶曾在那裏和爺爺打架。


    他們曾一起吃點心。


    長歲和百福曾躺在爺爺奶奶的懷裏。


    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就和他們的親生奶奶一樣,他們離開了,躺在山坡上,再也不會迴來了。


    他們去看他們,也聽不到他們爭吵的聲音,糊塗的老頭不會在扯著嗓子問東答西,兇猛的老太太也不會拿著笊籬打老頭。


    長歲和百福開始不太習慣爺爺動不動就對著奶奶訴說愛意的膩乎樣,現在習慣了,可又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每每想起這些,他們就會哭,對著爺爺奶奶的某件舊物哭。


    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他們一想起來還是會哭泣。


    劉家人都覺得他們有情有義,可小孩分明看見他們去過五奶奶的墓。


    長歲辨認著墳前寫著名姓的木板,和百福一起找到了他們的奶奶和爹爹。


    荒草叢生的一個小土堆,她躺在兒子身邊,從沒有人祭奠過她,孫子孫女思念她的感情要夾雜著對別人的思念才能一並噴薄而出。


    大人總覺得孩子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記得,卻忘記了孩子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的感情和大人一樣,甚至更加真誠熾烈。


    新的家他們很喜歡,可過去的難道就能完全忘記了嘛?


    劉家人真是想的太美了,耐心又太少,和許多大人一樣要孩子覷著臉色,小心翼翼的成為他們喜歡的樣子。


    成功了就像長歲和百福,能變成他們認可的孩子。


    失敗了就像小孩,被當成狼心狗肺的壞東西。


    他們和孩子都沒有錯,隻是有的合適,有的不合適,就像買東西,有時候會買到乍一看覺得好,迴家後仔細瞧瞧又覺得不好的東西,這東西是個活的,退掉似乎不大好。


    河岸的草又長起來了,劉家養了新的雞鴨鵝,小孩騎著豬,領著一群走起路來扭搭扭搭的小東西去吃一吃嫩草。


    單盤起的腿上還有一隻睡的四仰八叉的貓。


    長了的頭發挽起一個發髻,盤在頭頂,插著一根削尖的柳枝,後頭還有些碎頭發亂七八糟的垂著。


    她和餘大娘學的,隻是餘大娘梳的更低一些。


    村裏許多年老的婦人都梳這樣的頭,孩子總是頭頂兩個角,那個角太難了,小孩手又笨,實在鬧不明白,也沒有人給她梳頭,就隻能這樣的,不然散著太礙事。


    她這樣過去,遠遠的就聽到些促狹的笑聲:“快看,騎豬的劉老太來嘍。”


    是放牛的孩子在嘲笑她,梳的頭發像老太太。


    裴小孩在劉家的名字叫劉小孩,她覺得跟以前沒有什麽區別,所以從不這樣稱唿自己。


    豬血背著她往僻靜處去,小孩沒理他們,神色木木的,心裏衝著笑的最歡的男孩罵一句:什麽老太?我是你奶奶。


    路過他們身邊時,看著為首的男孩因哈哈大笑而張大的嘴巴,小孩格外手癢,伸手就從鞋底扣下一坨新鮮的春泥,塞了進去,還貼心的幫他捂住嘴,直到看到他的喉嚨下意識吞咽了下,才放開。


    這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她看著那麽沉鬱,壓根沒有人想到她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毛頭的二弟毛狗噦的一聲吐了出來。


    春耕了,土裏要加肥,小孩早上不小心踩到落在路邊的肥,腳底蹭了半天石頭都沒刮幹淨,路又那樣泥濘,她不願意再走了,這才心情很糟的騎上了豬。


    那些皮小子,看她垂個頭,居然以為她好欺負。


    或許是從他們爹娘那裏聽到了什麽吧,有人說劉家的老夫人,劉蓮花是被她這個孫女氣死的,理由是劉蓮花和家裏人說的最後一句話,還在罵她是個冤孽,平日裏也不太喜歡這個不懂事的孩子。


    還有錢三,也是因為她才把骨頭摔斷的。


    再想想劉家人,自從養了她之後出了多少事?


    死了人不說,劉仁本的腳不也是在有了她之後跛的嘛?


    人也一個比一個瘦,聽說都不怎麽愛吃飯了。


    還有尼姑庵塌了,老尼姑們無家可歸隻能遠走他鄉那事,誰知道是不是被她克的,反倒是把她送走的裴家人日子越過越好了,這裏頭能沒點兒說法嘛?


    反正村裏人覺著,這個孩子不吉利,村裏遭災的時候,她可也在呢,還有丟牲口那次,八成也是她招來了什麽髒東西。


    還有人說看到她對著沒人的空地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麽。


    有些話別人不知情,隻能是劉家的人傳出去的,大人聽了,胡亂揣測一番,孩子聽了,就去欺辱嘲笑這個人,以此為樂。


    都是瘋子!


    什麽時候能離開這些瘋子?


    毛狗一眼又一眼的往這邊看,和身邊的人嘀嘀咕咕,或許是在罵她,可他們不敢過來。


    小孩跳下豬背,比他們高出一大截,她個子長得很快,力氣也大了很多,招數又很髒,和她打架占不到便宜。


    她的豬會拱人,雞鴨鵝也不好惹。


    而且她還有個下手同樣黑的幫手——歪丫。


    她們都長高了,高高瘦瘦的,打架的時候幾乎是在拿骨頭砸人和抵抗,她們疼不疼不好說,和她們對打的,一定很痛。


    毛狗他們見歪丫來了,更加不甘心的走開了。


    兩個瘋子!


    什麽時候能收拾這兩個瘋子一頓?


    歪丫都不用問就瞪了他們一眼,跑去和裴小孩說:“他們又笑你了吧。”


    “我喂毛狗吃了泥巴。”


    歪丫這才笑起來:“喂的好,要是我非得把他們扔進爛泥坑不可。”


    她才不會呢。


    小孩在河裏洗著手並不相信她。


    歪丫現在過得好的很,脾氣都變好了,餘猛在鎮上碼頭做工還學會了捕魚,前幾天還給她買了一件新衣裳,她頭上梳著兩個角,係著兩段紅纓,下頭的碎頭發紮成兩個小辮子,用紅絲繩綁著。


    人都變得精神了許多,裴小孩的衣服還是去年的,已經短了一大截,露著腳腕和手臂。


    餘猛這兩天忙著耕地呢,他有相熟的人幫忙,歪丫完全不用費心,出來挖野菜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小孩看她似乎還胖了一些。


    “我要走的遠一點兒,再找個別的地方,不和他們一塊了。”


    “他們讓你這樣嘛?”歪丫是說劉家人。


    “他們不管我,隻要不把雞鴨鵝弄丟,太陽落山前迴去就成。”


    按著他們的話說,裴小孩沒救了,所以他們不管了,愛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歪丫:“那我跟你一起。”


    挖野菜嘛,哪裏不能挖,河邊可以,山上也成。


    她們也是無所畏懼,就躲在墓地後頭的山窪裏,這地方其實還不錯,有小的溪流,草長得也很好。


    就是偶爾會看到一兩具白骨。


    多半是人的,大的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兒,小的多半是女嬰。


    許多村子都有這麽一個地方,用來扔一些不想要的孩子。


    那場大雨前,這邊的水流還是挺大的,她們或許是在這裏祭了河神,後來山塌了之後,水似乎被截斷了,隻剩一條窄窄的小溪,她們就從水底漏出來了。


    歪丫在挖了四個腦袋後,仍沒有放棄這裏的野菜,隻是頗為困惑道:


    “小孩,你說那個老東西為什麽沒有把我扔到這裏來?”


    “八成他那會兒還愛你呢。”小孩推己及人。


    歪丫露出一副被惡心到的神情,想了半天才想通:“他是怕我娘變成厲鬼索他的命吧。”


    小孩:“似乎……還真有可能。”


    這聽起來更說的通。


    不過大人都是些奇怪的東西,他們怕鬼,也不妨礙他們造孽啊。


    小孩坐在大石頭上,托著下巴注視著‘發呆’,目光定定的看著旁人眼中空空如也的前頭。


    一團團,氣一樣的小東西,從土裏鑽出來,在草叢裏,在溪水裏,挨挨碰碰,四處亂飛,啊呦哎呦的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四五個小團子好奇的繞著歪丫轉圈圈,左一圈右一圈,也不知哪個錯了,一下子撞到了一起,晃晃悠悠的掉到地上,好像暈了,不大聰明的樣子。


    小孩身邊也有,鑽進她的袖子,從領子出來,鑽進她的頭發,唿的跑到眼前,好像什麽涼涼的東西,咻的一下劃過肌膚。


    還挺舒服的。


    最特別的,應該是嚶嚶哭的一隻吧,顏色很淺,小孩才注意到她,她就噗的散掉了,了無蹤跡。


    小孩伸手抓了一下,好像一股清澈的溪水,劃過手掌,很舒服。


    歪丫的臉伸到她麵前:“你抓什麽呢?”


    “蚊子。”


    “你抓它幹嘛?”


    “塞你衣服裏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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