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朝,一個男多女少的特殊世道,整個國境分成東西南北中五塊領地,東西南北各有一個領侯坐鎮治理,采世襲製,中央的領地則歸當今天子直轄管理,各領侯每年必須定時向天子進貢,並且宣示臣服。


    因為男女人數極不平均,女人少得猶如珍寶,個個備受嗬護,從而衍生出一些與此相關的特別現象,像是一般在富豪之家的仆役,一律隻有男的,沒有女的,另外還有——


    「聽說昨晚又有人被鞭打了。」


    「該不會又是欺侮『伶人』的那一夥紈袴子弟?」


    「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哈,鞭得好!那些目中無人又卑劣的家夥,早該受到懲治了……」


    熱鬧的飯館內,一桌桌的人們一邊大啖美食,一邊講著最近發生的趣事,聊得不亦樂乎。


    就在靠窗的桌位上,兩名男子正麵對麵地吃麵,桌上還有幾盤肉與小菜,身形較高大的男子大口吃麵,渾然不管飯館內的吵鬧,而另一位明顯纖瘦矮小的男子吃沒幾口麵,就被隔壁桌的討論吸引住心神,仔細聆聽他們的對話。


    這名矮小的男子有著小巧的鵝蛋臉,五官秀氣,戴著一頂深藍色的方巾帽,頭發都梳攏在帽子內,身穿淡藍色的襦衣,腰綁黑腰帶,看起來就像個斯文的小書生。


    他……不對,該說是「她」,正是趁著爹娘不在,逮著機會偷溜出門的殷家大小姐——殷晚湘。


    她今年二十,性子與娘親很像,對行醫非常有興趣,卻礙於女兒身,被爹及大哥護得死緊,不準她學娘一樣三不五時就出遠門救人,偏偏她又非常向往,才會乘機作亂,跑出來遊曆一番。


    其實大熙朝內的姑娘家,一般在十至十五歲時就會有媒人來說親,定下婚事,大概十八左右便會出嫁,但她家的娘親想法很不一樣,娘親倡導「自由婚戀」,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自主婚事,找到想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因此拒絕媒人上他們家說親。


    聽說娘的故鄉「二十一世紀」有許多事情、學識及想法都與大熙朝不同,是大熙朝比不上的,因此娘是個非常有主見及膽識的奇女子,而爹疼娘疼得緊,事情大多順著娘,她才會都已經二十了,還能逍遙自在,不受婚姻束縛。


    離家之後,此刻她已遠離北泰,來到大熙朝的帝都「熙京」。她早就聽聞過熙京的繁華熱鬧,融合了東南西北四個領地的不同風俗民情,有許多新鮮好玩的事情,所以她才會來到這裏,打算好好地開個眼界。


    剛剛她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最近熙京似乎出了件怪事,夜裏出現一名似是伶人的男子,半路襲擊從「伶館」出來的客人,他不會取人性命,隻是在這些人背上賞個一、兩鞭,讓他們趴床養傷好幾個月,從此不敢再踏入伶館半步。


    「明哥哥,你去過伶館嗎?裏頭究竟是什麽樣子?」她聽出興趣來,乾脆問問對麵的「共犯」。


    「噗——咳咳咳……」對麵男子吃麵吃到一半嗆到,趕緊把口中的麵都吞下肚,才一臉沒好氣地瞪殷晚湘一眼。「你一個姑……問這什麽問題?難道都不覺得害臊嗎?」


    這名男子叫薑景明,今年二十四,看起來就像個瀟灑大氣的俠士,是西康侯薑煥亦的次子。兩位侯爺其實不太對盤,年輕時常常互相挑釁引戰,偏偏他們的妻子卻結成好姊妹,隻好看在自己嬌妻的麵子上勉強化幹戈為玉帛,已經相安無事非常多年。


    而薑景明正是受了娘親囑咐,到北泰拜訪作客。表麵上是來「敦親睦鄰」的,事實上是他娘要他想辦法收服殷晚湘的心,趕緊把人娶迴西康去。


    他娘早就「覬覦」殷家的丫頭們很久了,多麽希望能娶到其中一個做他們家媳婦,讓兩家親上加親。而他在小時候就已經認識殷晚湘,覺得她挺可愛又好相處,也很樂意有這樣的妻子陪伴,所以就算去北泰撲了空,沒見到北泰侯夫妻,他還是刻意留下,為的就是能與她多多見麵,趕緊打動她的芳心。


    結果沒想到,她卻給他出了一道難題,要他藉武功偷偷帶她離開北泰城,去外頭「增廣見聞」一番,明知這麽做簡直就像拐帶人家的閨女,殷家男人知道後肯定會殺了他,他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誰教他想要博得她的好感,最好兩人能在路上因為朝夕相處來個「天雷勾動地火」,這樣他來北泰的目的就圓滿達成,可喜可賀啦!


    等他成功擄獲殷晚湘的芳心後,難道還怕殷家男人來找他算帳嗎?哈,到時他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殷晚湘倒是不知薑景明的心思,繼續一臉無辜地問道:「為何要害臊?大家都知道伶館的存在,又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熙朝女子偏少,未婚的姑娘眾男子搶著要,也因此,有許多男人討不到老婆,需要適時地發泄寂寞,而相應的「伶館」便順勢出現。


    在伶館內,許多相貌偏女且尚未變聲的少年扮起女裝,以曼妙歌舞娛樂眾多單身漢,即便明知伶人都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但那些討不到老婆的漢子還是趨之若鶩,甘心獻上大把銀兩給他們,以求短暫的慰藉。


    當然了,某些已有家室的男子,也會上伶館玩玩,尋求不一樣的刺激。


    「為何不害臊?你可別忘了,你是個女……」薑景明頓了頓,顧忌她此刻是女扮男裝,趕緊將話收迴。「總而言之,你該學學何謂矜持。」


    大熙朝的姑娘從小嬌生慣養,不是非常嬌貴,就是非常柔弱,偏偏殷晚湘是個活潑樂觀的姑娘,沒有太多顧忌,要不然也不會做出女扮男裝、離家遊玩的驚人之舉了。


    「學過了,學不來。」殷晚湘笑著聳聳肩,不以為意。


    「……」薑景明暗歎了口氣,不過她要是真像其他「正常」的姑娘一樣,他大概也不會看上了。


    「所以你還沒迴答我,你去過伶館嗎?」


    「……那種地方都是假姑娘,去了有什麽意思?」他的確去過,但不想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麵前承認,隻好迴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如果真沒意思,伶館早就關門大吉了,不是嗎?」殷晚湘的雙眸露出好奇的光芒。「就不知熙京最有名的伶館在哪兒……」


    在北泰城也有伶館,而且還不少間,但她可沒膽在自家爹爹的地盤上亂來。既然好不容易離開爹控管的範圍之內了,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薑景明的頭皮頓時發麻起來,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你……該不會……」


    「明哥哥,咱們一同去見見世麵吧!」殷晚湘的語氣非常激昂,已經迫不及待想去一探究竟了。「機會難得,咱們一定要好好把握!」


    「不——」不要啊……他的壞預感果然成真了……


    身為女人卻跑去都是男人的伶館見世麵?這實在太驚世駭俗了,要是殷家男人知道他由著她這樣亂搞,他恐怕有十條命也不夠死呀!


    殷晚湘是個想做什麽就會想辦法去做的姑娘,所以薑景明當然勸阻不了,隻能看她興致勃勃地選定一間伶館,打算明日夜裏去一探究竟。


    而他隻能硬著頭皮跟去,要不然她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姑娘家,要是在龍蛇混雜的伶館內出了什麽意外,他難辭其咎。


    隔天入夜後,他們就從暫居的客棧出發,來到熙京最大最有名的伶館——風華伶館。


    「喔嗬嗬……這位公子爺該不會是頭一迴來伶館吧?」


    殷晚湘與薑景明一進到熱鬧的大廳,就有一名女裝打扮的伶人來到他們麵前,熱烈招唿。伶人一見殷晚湘好奇地東張西望,以及薑景明見怪不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是初到伶館的客人。


    「是呀。」殷晚湘也毫不避諱地笑答。


    不愧是熙京第一的伶館,迎客大廳豪華又氣派,四方梁柱都有鮮豔的百花彩繪,兩旁長幾上擺著好幾個瓶身同樣彩繪精美的大花瓶,地上鋪著深紅地毯,從天花板次第垂下的粉色半透明紗帳上浮著金色卷草繡紋,處處都看得到用錢堆砌出的奢華。


    而穿梭在大廳內招唿客人的伶人們,個個描上精致的妝容,高聳的發髻上插著紅豔牡丹及各種簪釵步搖,搭配半透明罩衫,裏頭的繡花抹胸若隱若現。除了前襟明顯平坦、嗓音很難像真正的姑娘家細柔以外,從外表看來,他們真的與女人沒什麽兩樣。


    殷晚湘不由得嘖嘖稱奇,她特地打扮起來,恐怕都還不及眼前伶人的美貌呢。


    「那我肯定幫公子爺挑一個經驗豐富的姊妹,絕對讓您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太好了,那就要麻煩你了。」殷晚湘一點都不扭捏,樂於接受安排。


    伶館內的伶人都是特別挑過的,扮相都不差,而其他無法賣「臉蛋」的人就成為侍仆,要不然就是當樂工、護衛等等。


    在其中一位侍仆的帶領下,殷晚湘與薑景明來到一間位於三樓的廂房,廂房內一半是小平台,供伶人及樂工演奏歌舞娛樂客人,另外一半就是客人觀賞飲食之處,鋪滿白色厚毛皮的矮長榻前有一張矮長桌,抬頭往前瞧,就可以欣賞伶人苦學而來的舞姿。


    殷晚湘與薑景明在長榻坐定後,男仆便陸續端來美酒及好幾盤下酒菜,又過了一會兒,另一位身穿青色衣裳、同樣美豔惑人的伶人進到廂房內,笑容勾人地跪在長桌對頭,拿起酒壺替他們倆斟酒。


    「兩位公子爺,奴家小名青鴛,今晚就由奴家好好地招待二位,絕對讓二位不虛此行。」


    殷晚湘拿起七分滿的酒杯,朝向薑景明,笑得可開心了。「明哥哥,乾杯!」


    薑景明從離開客棧開始,眉心就不曾鬆開過,瞧她興致勃勃的,也隻能無奈輕歎一聲,拿起酒杯奉陪到底。「乾。」


    兩人對飲後,伶人就殷勤地陪他們吃喝,並且不時主動找話題聊,經驗老道地讓氣氛熱絡起來,席間笑聲不斷。


    沒過多久,殷晚湘就明白男人為什麽對伶館趨之若鶩了,這些伶人將姑娘家的姿態模仿得唯妙唯肖,幾乎與真女人沒什麽兩樣,而且撒嬌得很,哄得人全身酥麻,心甘情願將大把銀子奉送出去,無怨無悔。


    「殷公子,您怎不多喝一點呢?」伶人笑得狐魅,想握住殷晚湘的手挑逗。「要不由奴家來喂……哎唷!」


    伶人都還沒碰到殷晚湘的手,薑景明眼明手快的大掌一拍,將伶人的手當成蚊子似地拍掉,下手不輕,痛得他馬上收迴,手背都紅了一塊。


    「痛呀薑公子,奴家是做了什麽事惹您不快嗎?」伶人柳眉一皺,半嗔半怨。


    「她可不容你隨意碰觸。」薑景明的表情有些難看。


    倒是殷晚湘眨了眨眼,不覺得伶人剛才的舉動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為何?」


    「反正不許就不許。」他總不能直接表明說,殷晚湘是女的,當然不能隨意讓男人亂碰,假女人也是一樣。


    然而伶人卻會錯了意,曖昧地笑道:「薑公子,該不會奴家比較照顧殷公子,忽略了您,因此您吃味了?別惱別惱,接下來奴家會好好補償……」


    喀喀喀——


    就在此時,長榻旁的窗戶突然出現不明的震動聲響,而且還越來越快,打斷了這方的熱鬧氣氛。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時,緊接著砰的一大聲,窗戶竟然大開!嚇得伶人忍不住尖叫出聲。


    「啊——」


    發生什麽事了?殷晚湘與薑景明都錯愕地睜大眼,難道這間伶館鬧鬼,而他們就如此「幸運」地碰著了?


    緊接著,一道黑色的飄逸身影猶如鬼魅般從窗外竄入廂房,殷晚湘的嘴巴也跟著大張,幾乎要叫出聲時,卻發現那黑色身影突然趴倒在地,還發出不小的撞擊聲響,之後就再無動靜。


    不是鬼?那麽就是活生生的人嘍!


    闖入之人身上披著半透明的黑色大袖衫,肩膀處有大片不明的白色粉末,過腰長發淩亂四散,雖是姑娘家的打扮,卻隱隱透出一股不對勁的氛圍。


    這裏可是三樓呀!她是如何上來的,又為何會突然闖入?如果有武功,又怎會進來後就倒地不起,沒有任何反應?


    伶人錯愕地站起身,對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有些不知所措,在略微瞧到闖入之人的麵容後,更倒抽了口氣,馬上轉身衝出廂房。


    薑景明無暇理會伶人的動靜,立即提高警覺,雙眉緊蹙,也想要帶殷晚湘離開;但殷晚湘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懷疑闖進來的姑娘受傷了。


    她從小跟著娘親學醫,見到傷病之人不管不舒坦,因此在薑景明有動作之前,她先起身想靠近那位姑娘,卻被他趕緊地張手製止。「小湘,當心危險!」


    此人來路不明,隨意闖入,肯定有問題!他不能讓殷晚湘靠近!


    「她可能受傷了,讓我去看看她!」


    「可是……」


    「就算她真有危險,此刻倒地不起,也傷不了人的。」


    「小湘——」


    殷晚湘硬是繞過他,來到黑衣女子身旁,蹲下身察看情況,薑景明歎了口氣,隻好趕緊跟過來,在身旁保護她。


    一靠近那女子,殷晚湘便察覺一股特殊香味撲鼻而來,似是那些白粉發散出的味道,她無法判定這粉末對人有害無害,就先小心地幫女子脫下最外層的大袖衫,露出裏頭同樣黑色的窄袖交領衣裙。


    脫下大袖衫後,女子腰際一道像被兵器刺傷、正在滲血的傷口露了出來,緊接著,殷晚湘發現女子的骨架偏大,不太像正常姑娘家該有的大小,再將目光轉到女子的胸前……平胸!這個姑娘沒有胸部!


    殷晚湘錯愕地愣了愣,趕緊掀開此人垂落在頰邊的發絲——雖然正昏迷著,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此人麵貌姣好,但但但……是男的!是男的呀!


    「出現在這兒的怎麽會都是假女人?」殷晚湘忍不住碎念,手倒沒停下來,趕緊扯下掛在牆邊的紗帳,先幫男子包紮止血。


    此時,樓下的大廳也開始出現不尋常的哄鬧聲,薑景明在治傷的部分幫不上忙,乾脆到廂房外探查出了什麽事情。


    他從三樓的廊上往最下方的大廳一瞧,就見一群官兵進到伶館,與伶館的眾多護衛們互相對峙,氣氛緊張。


    「咱們在捉拿這陣子連連犯案的使鞭客,有人見他闖入風華伶館內,所以咱們要搜館!」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讓你們這麽一搜,咱們伶館還需要做生意嗎?」站在護衛最前頭的正是館主,他不但身材魁梧,還一臉兇神惡煞樣,嗓音更是驚人。「沒有我的允許,你們誰敢亂闖!」


    薑景明這下子眉心的皺痕更深了,原來闖入的那名男子,就是他們昨日在飯館聽人閑聊到的,專門襲擊伶館客人的伶人。


    樓下兩方正在僵持中,薑景明卻在此刻發現剛才逃跑的伶人帶了好幾名護衛鬼祟地走上三樓,強烈的危機感立時襲來,他馬上轉身迴到殷晚湘身邊。「小湘,情況很不對勁,咱們趕緊離開!」


    「怎麽不對勁?」


    「反正這個男人是麻煩,咱們要是繼續留下,恐怕隻會被他連累,無端惹得一身腥。」


    「可是……」


    此時伶人已經帶著護衛來到廂房外,他瞧見薑景明他們似乎打算離開,緊張催促護衛:「快抓住他們,免得消息走漏!」


    護衛們殺氣騰騰地衝進廂房,薑景明馬上將殷晚湘從地上拉起。「快走!」


    殷晚湘終於感到危險,起身想跟著薑景明逃,沒想到右腳卻被一股力量猛力拉住,害她不但跑不了,還差點腳步不穩地跌坐迴地。「哎呀!」


    她低頭一瞧,發現剛才一直昏迷的男子居然緊抓住她的腳踝,表情痛苦難受,意識不清地掙紮著,像是為了轉移傷處的疼痛,而把她的腳緊緊抓著,甚至是越抓越緊。


    眼看護衛們就快將他們包圍了,殷晚湘奮力甩開薑景明的手。「你一個人先逃!」


    「那怎麽行?你——」


    「總比兩個人一起被抓住好!」


    「你們誰都別想跑!」


    其中一名護衛撲向薑景明,他為了閃避,不得不馬上後退,最終還是與殷晚湘分開了。


    另一名護衛乘機抓住殷晚湘的手,將她的兩臂往後緊扣住。「別妄動,當心你的性命!」


    「快走!」殷晚湘不管自己的安危,繼續催促薑景明離開。


    迫於情勢,薑景明隻能狠心轉頭,迅速跳窗離去,他先逃出去,還可以想辦法迴來救殷晚湘,但如果他也一同被擒住,那就真的隻能等死了。


    「別想走!」


    負責抓薑景明的護衛奮力往前衝,卻還是阻止不了身手俐落的他順利跳窗離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各家屋簷上跳來跳去,最終消失在遠處的巷道裏,再也不見身影。


    確定薑景明順利逃脫後,殷晚湘鬆了口氣,不過馬上又警戒起來,皺起雙眉,擔心起自己的處境。


    唉,隻是一時好奇來伶館瞧瞧而已,怎會莫名其妙地惹上麻煩,還不得脫身呢?


    伶館的人在官兵闖入前將殷晚湘與黑衣男子帶離廂房,藏在伶館特別建造的隱密房間內。殷晚湘一個人被關禁在暗黑小空間裏,黑衣男子則被安置在其他地方,她心裏有些茫然,不知自己接下來會有何種下場?


    她還迴得了北泰、見得到自己的家人嗎?本以為有薑景明陪伴,這一路肯定萬無一失,沒什麽好怕的,結果她還是失算了。


    方才官府在樓下的騷動,她在廂房內也略有耳聞,而看伶館的動作,似乎是站在黑衣男子那一邊的,這兩方有什麽關係?那名黑衣男子又為何要做出襲擊之事,最後害得自己受傷?


    種種旁徨、不安、困惑纏繞在心口,讓她就算疲累也睡不著,隻能睜眼一路捱到天亮。


    天亮後沒多久,有人出現將門打開,她馬上提高警覺,往門外一看,就見伶館館主帶著幾名護衛出現。他臭著一張臉,瞪著殷晚湘好一會兒才開口詢問:「聽說你是位大夫?」


    「我是。」她雖然緊張,還是冷靜地應答,昨晚伶人曾問過她是幹什麽的,所以館主應該是由此得知。


    「你的醫術好嗎?」


    「不是最拔尖,但也還算過得去。」


    「咱們想請你幫個忙,隻要你乖乖配合,我保證你連一根汗毛都不會少。」


    殷晚湘自嘲地笑笑。「我還能有其他選擇嗎?不過我得先說一點,我的醫術有限,隻能盡力而為,醫不好請別怪罪。」


    「隻要你好好地醫,別玩什麽把戲,咱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會虧待你。」館主移動腳步往旁,讓出空間。「請出來吧。」


    殷晚湘暗暗鬆下一口氣,看來她還有利用價值,暫時是沒性命危險。


    離開幽閉空間後,館主命身旁的護衛帶著她走,她順從地跟著護衛,本以為會到伶館內的某一處,沒想到卻被領到後院,坐上已經準備好的馬車。


    雖然心底納悶,她還是跟著兩名護衛一同進到馬車內,從後門離開了伶館。


    約莫過了一刻鍾,馬車進到另一座宅邸內,被請下車後,腳步一站穩,殷晚湘馬上被眼前華麗的屋宇吸引住目光,忍不住「哇」出聲來。


    眼前所見的樓閣,深褐色的梁柱上都有細膩複雜的花草鏤刻,飛簷上也有成排的鳥獸雕刻,處處都見細膩工藝,再搭配兩旁精心設計的鬆竹石小庭院,細膩中帶著典雅,可知住在此處之人非富即貴。


    他們抵達後沒多久,一位男仆過來,帶領他們穿過牡丹花廊,來到氣派典雅的會客前廳,而裏頭已經有另一名男子在等待。


    男子看起來三十上下,成熟穩重,他看到殷晚湘出現,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覺得她太過年輕,但又沒得選擇,還是開口詢問:「你是大夫?」


    「我是。」


    「如何稱唿?」


    「在下姓殷名晚。」她現在是以男裝在外行走,因此自報姓名時去掉最後一個比較柔婉的湘字,聽起來較像男子的姓名。


    「你行醫多久了?」


    「我打在娘胎裏就隨著家母一同行醫,出生後便抱著醫書長大,至今獨自醫病也至少五年了。」


    可不是她自誇,她在北泰素有「小神醫」之稱,眾人都知道她雖然年紀輕輕,醫術卻不差,不輸行醫大半輩子的中老大夫。


    瞧她神態自若,不像誇大,男子也隻能暫時信了她。「咱們府內有位傷者需要你醫治,隻要你答應善盡醫者責任,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虧待你。」


    「我隻能盡力而為,先讓我瞧瞧傷患吧。」


    男子微蹙著眉心點頭。「你隨我來吧。」


    殷晚湘跟著男子離開前廳,往後頭的院落走去,一邊走,一邊困惑,他究竟要她救什麽人?為何指定她救?


    沒過多久,他們來到一處以眾多紫藤花為園林造景的院落裏,守在房門外的男仆見到男子出現,馬上行禮,緊接著將房門打開,讓他們倆進入。


    進到房間內,殷晚湘發現圓桌上已經擺了不少藥罐及包裹布條,她主動加快腳步來到床邊,見到床上躺了一個人,頓時內心的困惑解了一半,卻又有更多的困惑萌生。


    原來是昨晚倒在他們廂房的黑衣男子!他被暗中帶來這裏,是與這座宅邸的主人有什麽關係嗎?


    黑衣男子雙眉緊蹙、臉色慘白,尚在昏迷中,看起來很痛苦,殷晚湘趕緊掀開被子,拉開衣襟一看,發現他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但還是血紅一片,觸目驚心。


    「咱們已經先用止血傷藥幫他處理了傷口,但效果不好,情況完全沒穩住。」男子擔心地解釋。


    「因為他的傷口太深了,不縫起來不行。」殷晚湘一邊解開包紮,一邊吩咐:「我需要一些東西,可以趕緊準備過來嗎?」


    「你需要什麽,盡管開口。」


    殷晚湘要了針、線、清水等等縫合傷口需要的東西,男子即刻命令外頭的仆人去準備,很快就將所有東西送到房間內。


    她拿起針,穿過線,接著將針頭在燭台上過火,便表情鎮定、動作熟練地幫受傷男子縫起傷口。


    男子看她身手俐落,頓時放心不少,雖然鮮血淋漓的畫麵讓人不是很舒服,但他還是努力忍著,繼續監看,免得她乘機耍什麽把戲。


    約過了兩刻鍾,殷晚湘順利縫好傷口,重新在傷口上倒止血傷藥,狀況很明顯地轉好了,血迅速被止住,她鬆了一口氣,拿新的布條重新包紮傷口。


    她一邊動作,一邊問著背後監看她的另一名男子:「這裏是哪裏?你是誰?躺在床上的這一位又是誰?既然我都蹚入這趟渾水了,也該讓我知道個前因後果,就算會死,也好當個明白鬼吧?」


    男子猶豫了一會兒,心想都到了這個節骨眼,而他們的確需要她幫忙,也就沒什麽好隱瞞了。「這裏是賀府,我是賀府的當家賀時隆,你正在醫治的人,是我的弟弟,賀時律。」


    賀家在熙京可是個赫赫有名的家族,它旗下的「萬代錢莊」是京內最大的錢莊,擁有京內將近三分之一的財富,不隻商賈敬畏,連官府都會禮讓他們三分。


    殷晚湘初入熙京,根本什麽都不知道,隻當賀家是個有錢人家就是。「所以他並非伶人?」


    「當然不是!」賀時隆嚴正否認。


    「既然不是,他還男扮女裝出去鬧事?難道你們不知,這被抓到可是重罪耶。」殷晚湘不敢置信地喳唿。


    大熙朝長年陽盛陰衰,許多男人想盡辦法要討個老婆好傳宗接代,結果漸漸衍生出一種行騙勾當,有不少人男扮女裝專騙單身漢的聘金,而且越來越猖獗,引起極大民怨。


    所以在十年前,朝廷頒布了一條新的刑罰,除了伶館登記在冊的伶人外,其他百姓要是刻意男扮女裝,不論原由,一律重罪處置,公開鞭刑,以此遏止行騙歪風。


    賀時隆的雙眉蹙得更緊,他當然知道問題嚴重,但他們並非刻意如此。「咱們有咱們的難處,你隻管救人就是。」


    伶館的館主和賀時律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哥兒們,所以賀時律遇難後才會躲到風華伶館,館主也才會想盡辦法護著,暗中將受傷的他送迴賀府。


    官兵在風華伶館裏沒搜到賀時律,隻好轉而在京內到處搜索,並且一一查訪醫館、藥鋪,看有沒有人請大夫看病或抓藥,所以賀時律就算被順利送迴賀府,他們也不敢貿然請外頭的大夫迴府醫傷。


    正苦惱之際,伶人透露殷晚湘是個從外地來的大夫,他們才會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有什麽難處非得男扮女裝不可?殷晚湘雖然想不透,但賀時隆不願說,她也沒奈何,隻好繼續滿肚子困惑。


    她很快地重新幫賀時律包紮好傷口,幸好他的傷口看似嚴重,卻沒有傷到髒腑,隻要能順利止住血,就沒什麽大問題。


    「好了,接下來每日固定幫他的傷口換藥,隻要能順利結痂,就不會有大礙。」殷晚湘轉頭瞧向賀時隆。「我的工作已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很抱歉,要麻煩你暫時在賀府住下,至少在舍弟傷勢完全痊癒之前,你都得幫咱們。」賀時隆表情嚴肅地迴答。


    她知道了他們的秘密,當然不可能輕易讓她離開。殺人滅口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所以在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前,隻能暫時將她軟禁在賀府。


    殷晚湘無奈一歎,她就知道事情沒那麽容易結束,而她也明白賀時隆這麽做是在拐個彎軟禁她,怕她泄了密。


    她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敵得過人?況且,與其被關在風華伶館內,被軟禁在這裏似乎還好上一些,至少能被當個大夫看待,隻不過就不知薑景明能不能找到她了。


    「唔……咳咳……」


    此時,昏睡已久的賀時律終於有蘇醒的反應,難受地輕咳出聲,殷晚湘把視線又轉迴賀時律身上,就連賀時隆也趕緊來到床邊。


    「時律,你身上有傷,躺好休息。」


    賀時律努力保持清醒,不斷低喘著氣,他其實是被痛醒的,腰間強烈的灼痛感逼得他不得不蘇醒,連想說話也無力。


    他瞧著殷晚湘這個生麵孔,不知她究竟是什麽人,緊接著便發現自己的前襟大敞,露出胸膛,他訝異地瞪大眼,還朝殷晚湘惡狠狠地一睨,一副就是在質問她憑什麽解開他的衣襟,恨不得馬上將她碎屍萬段的眼神。


    「我是大夫,不拉開衣裳,又怎能幫你處理傷口呢?」殷晚湘挺無奈地解釋,覺得自己被瞪得真冤枉。


    「大少爺!」此時,原本守在門外的男仆突然緊張入內。「少夫人扶著老夫人正往這兒過來!」


    「娘來了?」賀時隆錯愕地與賀時律對望一眼,馬上將床下殷晚湘換過的染血舊布條隨意藏在格箱內,就怕被娘親瞧見。


    而賀時律也不顧疼痛身子虛,有些吃力地把衣襟拉攏,綁好係帶,將被子拉上蓋好,遮得嚴實,免得自己受傷的事被發現。


    這一對兄弟是怎麽了?殷晚湘好奇地瞧著他們倆像是「如臨大敵」的舉動,又多了些困惑。


    賀時隆不得不警告殷晚湘:「等一會兒我娘進來,你最好什麽話都別說,免得替自己惹麻煩。」


    「喔。」她無奈地抿了抿唇,從這一刻開始當啞巴。


    沒過多久,一名年輕的少婦扶著頭發半白的中年婦人進到房裏,婦人一見到賀時隆也在房內,大感訝異。「時隆,你怎會在這兒,還沒去錢莊?」


    「娘,孩兒一早聽家仆說小妹染了風寒,就先過來看看,等一會兒就要到錢莊去了。」


    小妹?殷晚湘挑了挑單眉,他指的「小妹」——難道是賀時律?


    「原來小姑染風寒了,難怪剛才不見她到娘那兒請安,娘擔心小姑不知怎麽了,就想來看看。」賀時隆的妻子葉儀乘機告訴丈夫她們出現的原因。


    「幼京染風寒了?很嚴重嗎?要不要緊?」高氏急著想到床邊,親眼看看愛女的情況。


    「娘,別擔心,大夫已經來看過,小妹隻要好好地休養,會漸漸康複的。」


    「真的?」


    「當然。」賀時隆指指站在他身側的殷晚湘。「這就是幫小妹看病的大夫,為了能時時照顧小妹,讓她的病快快痊癒,大夫會暫時住在咱們府裏。」


    殷晚湘牢記賀時隆的「吩咐」,乖乖當個啞巴,隻朝高氏拱手行禮,沒出半點聲音。


    高氏向殷晚湘點頭致意後,便由葉儀攙扶著來到床邊,關心地瞧著愛女。「幼京,難受嗎?你的臉好蒼白,連點血色都沒有。」


    「娘別擔心,大夫說沒事的。」賀時律一改剛才的兇惡氣勢,努力保持清醒,刻意拉高嗓音,微帶笑容地柔順安撫。


    殷晚湘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隻因賀時律前後反差太大,上一刻像是想把她吞吃下肚的受傷野豹,下一刻卻變成了溫馴的家貓,讓她一時間無法適應,除了錯愕以外還是錯愕。


    更讓她不解的是,高氏真把他當成女兒?自己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難道她會不清楚?


    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肯定有問題,而且問題還不是普通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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