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戈是在一腳跨進伯府大門的時候才想起被她拋之腦後的表小姐,心下雖有懊惱,卻也沒有過於擔心,隻隨口問了句門房可曾見著表小姐迴府。


    門房搖頭道不曾,元戈便也沒在意,隻以為王珊珊又去哪裏買東西去了,畢竟自己剛斷了她在宋聞淵那邊的財路,想必王氏總要拿些銀錢出來哄一哄受欺負的小孩才是……在彼時已經十八歲的元戈眼裏,尚未及笄的表小姐的確也隻是一個小孩罷了。


    不管手段還是心性。


    此刻的元戈並不知道,有些小孩生來就是惡魔。


    三品居新來的江南廚子手藝的確不錯,元戈貪嘴吃了不少,迴到落楓軒的時候還是撐得慌,這酒釀小圓子便也吃不下了。正兀自懊惱的時候,就聽炎火說宋聞淵今夜不迴來用晚膳了,元戈轉念一想,便吩咐著將酒釀小圓子當晚膳用,正好放桂嬸休息休息。


    又問宋聞淵去哪了,炎火說姚大人將人請過去了,說是有百姓說在永平坊看到了一個蒙麵的姑娘,看起來像是通緝榜上的女子,這會兒整個衙門的人都傾巢出動了。


    永平坊距離劉麻子家不遠,自從劉麻子死了以後,姚雲豐便覺得那人遲早要迴來找劉麻子他那瘸腿老爹,所以一直都有派人暗中監視著。


    這件事元戈也是知道的。


    遂關心問道,“劉老漢那邊沒事吧?”


    “無事,好好待著呢……他也算是貪心了一輩子倒黴了半輩子,臨到頭一隻腳跨進棺材裏了,倒得了些許福氣,至少有人管吃管死了……”炎火兀自搖頭,又道,“蒙了麵的姑娘,要說身形相差不多,看走眼也是可能的。隻這娘們實在作惡多端,姚大人那邊是寧可錯抓也不能放過,這才有點風吹草動就傾巢出動……哎。”


    說完便是歎氣,“主子說今晚也不知何時才迴來,他說您的肩傷還未好利索,他交代您吃了晚膳便早些歇息。”


    元戈頷首道好,想了想又吩咐著,“把林木和慕容兄都帶上吧,我這裏也沒什麽事情了,你把他們帶上。”


    炎火自不會拒絕,帶著兩人充當勞力去了。


    秋末的天暗得早,夕陽落得很快,不過酉時方至,剛剛還是漫天斑斕的晚霞,恢弘爛漫,此刻卻隻剩下了薄薄一層橙暖的光斑,從稀疏錯落的枝葉間打下來,像是給整個落楓軒罩上一層灰色的薄紗。


    拾音去端酒釀小圓子了,元戈抱著溫小白坐在躺椅裏看著最後一抹晚霞消失在視線裏,身後傳來腳步聲,隨之薄毯落下,“您傷勢未愈,莫要再染了風寒。”


    那人站在她身側,背對著光看不清表情,元戈似是愣了愣,才緩緩笑道,“鑒書啊……”


    “嗯。”鑒書低聲應著,而後站直了身子退到一旁,安安靜靜的並不多話——哪怕她隱約間已經覺察到,方才少夫人那一瞬間的愣怔,像是從格外遙遠的迴憶裏抽身出來,她看向自己的視線,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故人。


    知玄山上的晚霞,比這裏好看許多,特別是入了秋的山間,樹葉都有不同的顏色,晚霞從遠處投射到院子裏的時候,有一種格外盛大的浪漫。


    元戈喜歡搬著躺椅看夕陽一點點落下、隱沒,直至整個天地間都灰蒙蒙的一片……槿素便念叨了她許多迴,隻元戈素來懶散隨性慣了,槿素見念叨不好她,便日日算著時辰帶著毯子去找她,可知玄山那麽大,有時候在自己院子、有時候在元岐那、有時候又在某個犄角旮旯裏,隻因為那裏有塊看起來很好躺的石頭,甚至……有時候槿素兜兜轉轉一圈無果,迴來叉著腰一邊喘氣一邊罵她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她好整以暇躺在樹杈子間睡著了。


    元戈本就不是輕易能對人打開心扉的性子,若非是這樣一個即便咬牙切齒罵罵咧咧、卻還是會擔心她染了風寒漫山遍野找她的槿素,元戈又怎麽可能在短短數年間就對其推心置腹到連密室的機關鎖都教給她呢?


    甚至,有那麽一段時間裏,元戈覺得……若是元岐身子好了,若是元岐不介意槿素的出身,有這樣一個嫂子倒也是不錯的一件事。


    可就是這樣的槿素……捅了她好大的一刀。


    “鑒書。”元戈微微闔了眼,抬手將毛毯往上拽了拽,遮住了半張臉。她縮在毛茸茸的毯子裏,才掀了眼皮朝著身後看去,問道,“鑒書。你說……一個人的性子,會一夕之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嗎?”


    鑒書垂眸看著年輕的少夫人,她鮮少看到過對方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不解的、迷茫的,還有些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的孤單和絕望。


    是讓人隻是看著,便也跟著心下一沉的那種難過。


    鑒書認真斟酌片刻,才道,“此前是不信的,可大家都說少夫人您便是一夕之間變了性子……屬下便想著,也許是有的。”


    是啊,人人都道溫家大小姐一夜之間跟換了個人似的,那是因為真的換了個人。


    那麽槿素呢?又是何故短短時日換了張麵孔……還是說,槿素從來都是那樣的一個人,她既能漫山遍野地去尋你,也能毫不留情決絕離開,她既能因為害怕野獸夜不能寐,也能木著臉殺人如麻。


    她既能將你擱在心上珍之重之,也能將你踩在腳下棄若敝履。


    “罷了……”元戈輕輕歎了聲,將懷裏的溫小白往上提了提,無奈輕笑,“到底是時過境遷了,我想這些有的沒的自尋煩惱作甚。”


    她看起來像是釋懷了,又像隻是輕輕按下不提,將那些讓人心頭一沉的過往擱在一個誰也觸碰不到的角落,帶著些自欺欺人的粉飾太平。


    鑒書張了張嘴,到底是什麽都沒說出來,隻在對方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她突然有些不明白,這位金尊玉貴的大小姐為何看起來像是一個人走過了那麽漫長的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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