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將起,破了門的屋子裏明顯比之前更多了些許涼意,這人一身夜行衣,連頭發絲都帶著秋夜的露水寒。


    元戈仰麵打量著他,他似乎更瘦了,溫和的五官多了幾分料峭風霜,一雙眸子卻是又黑又亮,說著那樣不吉利的話,卻染著幾分得意,像使壞得逞的孩子,幼稚極了。


    元戈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似不讚同,也似無奈,正色說道,“宋聞淵,我沒有那麽多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你也是,劉麻子打了便打了,左右也有姚大人替你善後,難得狂妄情緒化一次沒什麽不好……但後麵的話不許再說,沒有任何人值得你去糟踐自己的性命……包括我。”


    已經死過一迴、又差點死了第二迴的人,於生死之間總是比旁人更清醒些。


    圈著她的手臂鬆了鬆,小姑娘脖頸纖長白皙,此刻微微偏著頭的樣子,有種任君采擷的誘惑。宋聞淵眸色愈發濃鬱,指腹撫過她頸側牙印,細細摩挲感受掌心下的跳動,也不說話,儼然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


    元戈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步步逼近,見他不應,被子下的腳丫子抬起來就踹了他,誰知被他隔著被子握住了腳踝,抽了抽,沒抽得出來,心下就不樂意了,虎著臉瞪他,有些不講道理的兇狠。


    宋聞淵倏地笑了。


    這一笑,滿身的涼意都散了。


    他低頭,鼻尖蹭著她的脖子,笑聲從胸膛裏發出來,低沉悅耳,仿若古琴在指下輕吟,“淺淺……淺淺……”他細語呢喃,像是撒著嬌,帶著笑。


    元戈被他蹭地脖子癢,一個勁地躲,他卻不撒手,一不留神雙雙倒在錦被裏,天旋地轉間腦後枕著他的手,四目相對近在咫尺,唿吸間都似纏繞在一起……秋日的冷意不知何時被驅散了似的,耳根子都發燙……元戈一瞬間手足無措地去推他,偏偏看起來那麽瘦弱的男人此刻紋絲不動,他不僅沒起身,還愈發低了頭,微涼薄唇覆上她近乎滾燙的嘴角。


    元戈倏地睜大了眼,渾身血液都凝固,這人——


    “淺淺……”他卻意猶未盡的流連在她的嘴角,聲音都帶著蠱惑,“我不管,往後你想要我好好活著,就自己先好好活著,你若是出了事,就算是黃泉路、奈何橋,也休想一人獨行。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休想甩開我。”


    元戈卻似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似的半點反應也無,隻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這個近乎蠻不講理的人,攥著錦被的手緊了緊,就聽門口嬌嗬聲傳來,“你們——你們好不要臉!”


    旖旎的氣氛被破壞,宋大人半起了身子抬眼看去,就見王珊珊不知何時過來的,站在珠簾之外,攥著拳頭全身都在抖,儼然一副將自己夫君抓奸在床的氣憤模樣。


    宋聞淵被氣笑了,一手撐著床鋪懶洋洋地提醒對方,“我與我的夫人在自己的屋子裏耳鬢廝磨,如何就不要臉了?倒是表妹你,非請勿入、非禮勿視的道理都不懂?”


    宋大人憋了好幾日的鬱卒煩躁擔驚受怕,才去鞭了一頓劉麻子發泄了些,好不容易這人是醒了氣氛也不錯,偏來了個煞風景的,自是半分兄妹情分都念不了,一番話冷嘲熱諷的,小姑娘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這會兒又羞又燥,狠狠一跺腳,罵了句“不要臉的臭女人!”轉身跑了。


    ……罵她的是宋聞淵,這賬卻算在了元戈頭上。


    元戈摸摸鼻子,有些鬱悶,轉念又想起宋聞淵最後那句蠻不講理的話來,當下虎著臉劈頭蓋臉地罵,“宋聞淵!說什麽混賬話……好好活著不好嗎?這麽急著去黃泉路奈何橋?”


    “嗯,不好。”宋聞淵牽著她的手五指相扣,半晌搖了搖頭,“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覺得活著有什麽好的,隻是因為還活著,那就一天天地活著。若是你在,我便覺得活著很好……所以,好好的,別犯傻、別冒險、別生病、更別受傷,好不好?”


    他幾近哀求的模樣,濃黑的瞳孔裏半點光芒也沒有,清晨微薄的亮色裏,有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孤寂。


    元戈看著這樣的宋聞淵,半晌,抬手撫過他的眉角,輕斥道,“宋聞淵……你是傻子嗎?”那些絕望的言辭,於夢中第一次聽見便覺得心疼,想要看看這人是以什麽樣的表情說著這樣殘忍的話,如今見了,隻覺得心疼地無以複加。


    他卻渾然不在意,勾唇輕笑,頷首稱是,“嗯,就是傻的……你先好好歇息,我去洗個澡,一身的怪味。”說罷,傾身,輕車熟路在對方額間落下一吻,才起身離開走到院中,臉上笑意漸漸隱去,半晌,輕輕歎了口氣,方才他想問的,那方院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是什麽讓她在睡夢裏久久不願醒來。


    可他……不敢問。


    彼時縱馬趕到,正好看到她倒地不起,三魂七魄都被嚇跑了大半,對她最後的囈語根本沒聽明白,可這幾日坐在這裏,滿腦子都是她,最後那一幕迴憶了不下十幾遍,該想起來的自然也想起來了,譬如……南隱。許承錦在知玄山上的名字,他是聽過的,隻是彼時沒在意,過耳也就忘了,所以乍然聽聞,一時間沒想到。


    可既是化名,淺淺又怎會知曉?


    何況許承錦定也聽見了的,偏顧左而言他的扯著謊,又是何意?


    小丫頭藏了太多秘密,那些真相像是隱沒在一團又一團的濃霧之後,再覆以輕紗遮掩,他隱約窺得輕紗之後一兩分的微芒,卻駐足猶豫,終不敢上前觸碰。


    並非害怕真相不能接受,而是害怕失去,於是埋頭逃避、裝傻充愣、粉飾太平,甚至不惜放狠話用自己的性命來要挾對方駐足停留,像個懦夫,又像個小人。宋聞淵迴頭看了眼那扇倒在地上顯得分外淒涼的房門,指腹無意識地摩挲過嘴角,低著眉眼自嘲輕笑,罷了,小人行徑便小人行徑吧!左右他也不是什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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