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裏能言善辯的宋大人懨懨的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溫裴寂不待見他,將他往邊上扒拉了點,一邊俯身去看元戈,小姑娘眉頭鎖著,眼尾的睫毛上還沾著未幹的眼淚,顫顫的,看起來像是被雨水打濕的桃花,嬌豔,又脆弱。


    溫裴寂長長地歎了口氣,半晌終於緩緩抬手,指尖微顫拂過對方額間的紋路,輕聲喚道,“淺淺……”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喚醒對方,就像……他其實也不確定,她口中的“兄長”到底是不是指的自己。


    自打這次迴來,他不止一次地發現,溫淺和之前大不一樣了。


    小姑娘變得開朗、活潑,也聰明狡黠,很多事也看得透了,也敢愛敢恨幹脆利落了,小白兔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蛻變成了一隻小狐狸了,不知道比之前明麗耀眼了多少。這很好,溫家的小姑娘,若是溫柔謙順,自是無錯,若略帶鋒芒,那便更好。


    小丫頭對溫家人的態度也變了,她總噙著幾分事不關己的淺淡笑意,周全、又從容,她變得溫和,也變得有距離感,她沒有再喚過他“兄長”,隻叫他“大哥”。這本不是一個特別明顯的改變,他們本就不算親厚,姑娘家本就女大十八變……他如此告訴自己,也輕易接受了這種稱謂上的變化。


    直到此刻……看著在夢裏哭得嘴唇都哆嗦的小姑娘,溫裴寂突然就隱約明白了這一聲“兄長”到“大哥”之間的改變和那點並不明顯的疏離到底意味著什麽——小姑娘啊,有了更加重要的“兄長”,重要到無人可以替代,連那一聲稱唿都是僅此一人。


    “淺淺……”他輕聲喚道,指尖一點一點撫平她皺起的眉頭,往日慵懶華麗的聲線裏,隱約帶著幾分顫音,“醒醒。”


    說不上是什麽感覺,有欣慰於她多了一個對她很好很好的兄長,也有自責於自己這個大哥近在身邊也沒能好好護著她,讓她三天兩頭地受傷生病,甚至,連她昏睡幾日的消息都半點不知……真想見見他。溫裴寂垂眸輕笑,“等你醒了……”


    “元岐……別趕我走……”


    模模糊糊的音,從顫抖的唇齒間溢出來,距離最近的溫裴寂聽了個囫圇,整個人如遭雷擊!元岐……哪個元岐?!莫不是知玄山上的那位病秧子元岐?!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淺淺是怎麽和那個病秧子扯上關係的?還是說……溫裴寂整個人一下子從頭涼到了腳底板,全身血液都凝固著。


    宋聞淵隻聽到她迷迷糊糊說了什麽,卻沒聽清,正要上前查看,卻見溫裴寂突然轉身看來,噙著幾分僵硬又古怪的笑意,冷聲質問,“說來我這個做大哥的,倒也的確有些問題想不明白……淺淺在溫家雖算不得金尊玉貴地嬌養著,但總也算是平平安安的。怎麽自從跟你宋聞淵扯上了關係,就三天兩頭不是生病就是受傷?這次更是了不得了,連人受傷的消息都捂得死死的,是打算有個萬一,就隨便扯個由頭草草了事嗎?”


    宋聞淵看起來格外老實,嘴角還掛著幹涸的血跡,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蒼白的脆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走。


    他低著頭認認真真地認錯,“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大哥要打要罵都隨你。溫家那邊,是念及老太太年歲大了,擔心她受不住這個打擊,若是因此病倒了,那宋某的罪過就更大了……大哥放心,待淺淺醒來,我定登門負荊請罪。”


    溫裴寂臉上的僵硬少了幾分,像是逐漸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隻剩下明顯地不待見,連眼皮子都不掀,“萬一呢?”


    宋聞淵抬了頭,視線落在床榻之間,竟是勾了嘴角,無限溫柔的模樣,“萬一……也無妨,左不過都是我八抬大轎娶迴來的妻,她若去了,待我向溫家長輩謝完罪,自會去陪她。”


    溫裴寂倏地看去,瞠目結舌。


    宋聞淵,朝堂之上前程似錦的年輕人,父親說起時也多是道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何況還手握一份“救駕之恩”,隻要沒有犯下誅九族的大罪,陛下縱然心生忌憚也不會動他分毫……這樣的男人,真的會為了一個女人去死?說出去,隻怕沒有人相信,溫裴寂也不信。


    可宋聞淵又實在不像是說謊的模樣,他也沒有必要撒這樣的謊——這個天下多得是要求女子為亡夫守節殉情的,卻從未有人要求過一個男人與他的發妻同生共死。


    溫裴寂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格外諷刺的笑意,半晌,才冷臉看向宋聞淵,“還請宋大人先出去吧,讓我這個做大哥的,同自家妹妹單獨說說話。”


    宋聞淵雖不願,但奈何對方態度堅決,這人又是他請過來的,這養不熟的小丫頭誰也不叫就叫“兄長”,他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才一步三迴頭地走到門口,掩了門,卻沒走。


    關門帶來的風拂過,燭火猛地顫了顫,才漸漸恢複了平靜。


    溫裴寂在床邊坐了,垂眸打量著並不安穩的姑娘。他家的小白兔子會醫術,聽說是遇見了知玄山下來的元戈,覺得投緣,學了幾日,也算半個學生……這個也算機緣,彼時他便信了。可知玄山的那位元岐,卻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別說下山了,隻怕出個院子走兩步都已經是恢複地不錯了,誰敢讓他下山?


    溫裴寂以“求學”之名在外遊曆,去過雪域之巔,到過深海之下,見過無數的奇景與不可思議的怪象,自然明白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怪力亂神之說不可盡信,卻也不能不信,太多的事情無法解釋,可它們卻又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當所有不可能都指向唯一一個可能的時候,那麽那個“唯一”就是答案。


    他抬了抬手,卻又緩緩落下,指尖蜷縮虛虛握著擱在床沿,輕聲喚道,“元戈……醒醒,那隻是一個噩夢。”


    聲線華麗,略顯慵懶,隔著時間與空間的距離,與那人的溫潤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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