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玄山有三位長老,年輕時是誌同道合的結拜兄弟,各個文韜武略無所不精,也不知是誰提的建議,總之最後一拍即合,定居知玄山,收學生設學堂,傳道授業解惑,隻在教書育人澤被天下。


    這就是最早的知玄山。


    到了元戈出生的那幾年,知玄山聲名已起,能人異士慕名而來,為施展抱負的、為避世隱居的、為桃李滿天下的,總之,知玄山成了莘莘學子求學問、逐名利的敲門磚。


    元戈印象裏的二長老是個大腹便便笑起來彌勒佛一樣的半老頭子,個子不高,頂著一頭稀疏花白的頭發,脾氣很好,每每元戈犯錯挨打挨罰,都是他在旁勸著哄著,甚至元戈罰跪他還給偷偷送過點心吃食。


    至於三長老,年紀輕些,長得高高大大濃眉大眼很是端正,是知玄山出了名的嚴師,也是出了名地不喜歡元戈,但秉性正直從無偏頗,更不屑用那些個肮髒手段來排除異己,元戈雖不親近,但心底還是敬重的。


    就像槿素說的,元戈真的是到死都仍然相信著知玄山是個和和睦睦的大家庭,甚至,即便是成為溫淺的這段時日裏,她隱約覺得知玄山可能有人在幹一些肮髒的勾當,但始終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死是有人故意為之……可槿素的話又實在不像是謊話,何況,元戈都死了,她沒有必要當著自己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姑娘扯什麽恩怨秘辛的。


    往日喜愛敬重的長輩,搖身一變成了手握屠刀的劊子手。


    三天了,元戈沉浸在這樣的夢境裏,始終都沒有醒來。


    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抹遊魂,遊蕩在知玄山的每一個角落,看著他們笑、看著他們鬧,唯獨聽不見任何聲音,每一張熟悉的麵孔上都是陌生詭異的表情,那些表情像是隱沒在濃霧之後,若隱若現真真假假,瞧不清晰,也叫人分不清皮相之下到底是什麽牛鬼蛇神。


    整座知玄山籠罩在一層又一層的陰雲之下,半點陽光穿透不進。暗沉沉的光線裏,是模糊又格外陌生的知玄山,更加遙遠的地方,卻有似是而非的聲音穿透進這陽光都照不進的山林間,像是某位神明的低語。


    她被困在這裏,不知道今夕幾何。


    ……


    恪靖伯府,落楓軒中。


    宋聞淵已經寸步不離地守在這裏守了三天三夜,整個人憔悴地像是隨時能跟著元戈一起去了似的,起初還有人勸,可他隻這般充耳不聞地坐在床邊看著元戈,像一尊已經入定的望妻石,勸不動,拉不走。


    也隻有許承錦能讓這尊望妻石動動嘴皮子,問著這三天來不知道問了多少遍的問題,“她為什麽還沒有醒?”


    許承錦沒好氣地將飯碗往他身邊小幾上一擱,又在同樣不理人鬧絕食的溫小白麵前擱了塊肉骨頭,才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口氣很衝地咆哮,“為什麽沒醒?你把她弄醒了自己問她啊!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她拚了命地要往黃泉路上跑,我還能拽著她不成?還有你宋聞淵,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麽樣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了?你想跟她在黃泉路上作伴嗎?!”


    相較於他的歇斯底裏,宋聞淵明顯沒什麽精氣神,半晌才喃喃說道,“作伴也沒什麽不好的……”


    “狗屁!”許承錦覺得自己若是英年早逝,一定是被這夫妻倆給氣死的,他仰著腦袋深唿吸平複著情緒,抬手指著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元戈,字字句句,“相信我,她這樣的人,閻王都不願意收!收了她還要日日擔心她會不會把地府給掀咯!就算是上黃泉路,也隻會有你一個,她這種沒心沒肺的女人,會在沒有你的人間逍遙快活,就像從來不記得你一樣。”


    急著奔赴黃泉路的宋大人終於緩緩抬頭看來,半晌,端起了麵前的飯碗,又用那種幾近氣若遊絲一樣的聲音問道,“鑒書呢?還跪著?”


    他們趕到的時候,人已經跑了,整個院子裏隻剩下三個人,一個中箭已經死的,一個中箭快死的,還有一個被死人死死拽著腳踝的,但到底是清醒地活著的……就是鑒書。彼時院中的情況和那人身份他們隻能向鑒書打聽,可沒成想這丫頭除了一個“槿娘”的名字和少夫人受傷是因為救了自己以外什麽都不知道,一問三不知,再問就閉口不言,隻說等少夫人醒了才能說。


    氣得宋聞淵都口不擇言,“若她醒不過來呢?!”


    小姑娘倒也直接,“若少夫人醒不過來,鑒書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後去底下聽憑少夫人發落。”


    言下之意,她知道,但不能說。


    氣頭上的宋聞淵直接讓她跪著反省去了,什麽時候能說了什麽時候起來。鑒書也強,咬著牙跪著,就是死也不吭聲。


    許承錦大概能猜到些,倒也對鑒書多了幾分好感與敬佩,本就是宋聞淵的人,這種時候還能選擇替元戈死守秘密……死丫頭沒白疼她,更沒白救她。


    許承錦替元戈號了脈,收了手才隨口說道,“昨晚暈過去了,我讓人送迴去的,這會兒又跪著了。也是個強脾氣。”


    “讓她起來吧。”宋聞淵看著手裏的飯碗遲遲沒有動筷,“淺淺對身邊人極好,若她醒來看到她用半條命救迴來的人,又被折騰走了半條命,怕是要怪我……承錦,你知道的,我從來沒覺得活著有什麽好的。隻是因為還活著,所以就這麽活著了,護著這些人、擔著這些事……哪怕是中了這毒,我也沒覺得哪裏可惜或者遺憾的,若是哪天死了,便也就死了……”


    許承錦靠在床邊,垂著眼沒接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宋聞淵撥弄了下碗裏的米飯,倏地牽起一個極淡極淡的笑,“可她和我不同……就像這吃飯,我是因為人需要吃飯,至於吃什麽並不重要,可於她而言,色、香、味、甚至是彼時的心情,都很重要。”


    許承錦還是沒說話,視線落在開著的窗戶打在地上的光影裏,半晌,壓了壓嘴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宋聞淵是同一類人,感受不到活著有什麽好的一類人,也是和元戈截然相反的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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