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步的乾政殿,高門緊閉,內中幽暗。


    魏公公點燃了龍台附近的火炬,八個橘黃色的光源,照亮了楚帝的龍椅。


    火光的陰影中,楚帝項乾捂著額頭,呆坐在龍椅之上。


    老太後拄著金杖,緩緩走上玉階,魏公公端來金絲楠木太師椅,霍太後淡然坐下。


    “皇帝啊!哀家記得你很多年沒受過委屈了。”


    帝後意見相左,太後否決了皇帝的命令,但預想中的激烈矛盾並沒有發生。


    霍太後仿佛在跟皇帝扯母子的家常,嘮叨了很久,差不多的時候,才慈祥的說。


    “濟兒有句話說的沒錯,天下之人,莫不有求於王,王之蔽大也!”


    “都當了二十幾年皇帝了,為何還是如此衝動呢?”


    “做事要慎重,倘若濟兒死了,武川鎮兵神,可就沒人壓的住了!”


    說到這裏,楚帝項乾將額頭抬起,在母親的麵前,他的眼神憂慮,不再是那個披靡天下皇帝,隻是一個遇到困難的兒子。


    “朕……朕為大楚天子,為何處處被人掣肘呢?”


    “昔日公孫氏,登基之後是霍氏,霍氏完了又是丁氏,如今又換成了北疆五郡。”


    楚帝說的激動,踉蹌的起身,向母親訴說這些年的苦,“朕這個天子,當的是履薄冰啊。”


    “因為你是個好皇帝,孩子。”老太後慈祥的說道。


    “好皇帝?……哈哈!”楚帝笑了,笑的倒坐在龍椅上。


    良久之後,他平複情緒,才自嘲的譏諷道,“濟兒將朕的大楚,貶斥的千瘡百孔,朕在他眼裏,不過就是個昏君。”


    霍太後眼裏,忽然閃爍精光,冷冷的道。“祖宗項衍之法,皇帝還記得嗎?”


    “記得,殺一存九之術爾,自噬腐肉,而得以長生。”楚帝木訥的說道。


    “殺一存九,但最近二十幾年,大楚損失人口不足三百萬,而民卻近六千萬了。”


    “皇帝讓大楚的人口增加了三成,怎麽不算是功勞呢……”


    霍太後的話,項乾不認同。


    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不過是他委屈求全換來的穩定而已,楚帝並不想聽這些。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一個人。


    乾政殿,雕龍大柱,金磚之上,火光中,隱隱約約站著一個身影。


    那個人在對他說,“項乾,年少之誌向,你忘了嗎?”


    下一刻,那個影子變成了項濟,一道朗朗之聲在金鑾殿響起。


    “項濟可以亡,但楚人之魂魄不能亡,楚人之道義不能亡!”


    “皇帝!皇帝……”


    母親的聲音,打斷了楚帝的思緒,眼前隻有冰冷的龍柱跟橘黃色的火光,乾政殿裏,冷如冰霜。


    “母親,您迴吧,朕知道如何處理了。”


    龍椅之上,楚帝眼神再度閃爍精光,披靡天下的項乾又迴來了。


    也許此刻,項楚皇族應該慶幸,早朝到現在,不過短短五個時辰,大楚卻度過了一次兵戈危機。


    “孩子,你還不是懂,你要分清大善跟小善。”


    “祖宗項衍,天授神人,武藝智謀天下第一,他所製定的律法,必然是有玄機的。”


    “若是要平定天下權貴,太祖早就幹了,何苦今日來為難後輩呢?”


    太後看著麵前的皇帝,眼裏猶豫再三,最終咬牙,開口道,“六叔,把東西拿來。”


    乾政殿下方,有一張太師椅,椅子上隻坐著一個吊兒郎當的老頭。


    聞言,他眉頭緊皺,起身行楚禮,支支吾吾的道。


    “祖訓都是讓曆代太後掌管太祖密錄,給皇帝觀看,有違祖製。”


    “那就……將法篇背給陛下聽吧!”霍太後說完,便坐到了金絲檀木椅子上,靜靜等待。


    太祖皇帝項衍,給項楚宗室留下了強大的力量,護龍司規模雖然不如皇城司,但根深蒂固,由曆代宗祖長跟太後共同掌控。


    護龍司乃太祖家臣建立,有三條鐵律。


    凡殘害皇帝之命令,立刻殺長官。


    凡調查皇帝之事,立刻殺長官,


    凡皇帝命令與宗祖命令衝突時,聽從皇帝。


    企圖篡改三條鐵律者,即為叛逆,人人得而殺之。


    護龍司是大楚的暴力機關,不管陣營不管派係,隻要皇帝登基,他們就聽皇帝跟太後的。


    正是因為這些特性,曆代護龍司才能跟皇帝共存。


    項槐猶豫良久,最終還是開口朗誦了,這是曆代祖老相傳,隻有太後跟宗祖長知道。


    “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歸根結底,為三者:皇室、權貴、庶民。”


    “日月之下,無論何種勢力奪取神器,最終皆為皇室與權貴,”


    “權生貴、貴生權,權貴者生生不息也……”


    龍椅之上,楚帝越聽越驚心,原來項濟要做的事情,早就有人做了。


    乾政殿裏,項槐踱步朗誦《太祖密錄法篇》,楚帝看著那搖曳的火光,仿佛看見一百年前,那個在篝火下征戰的太祖項衍。


    “噠-噠-噠-噠……”


    雄兵如海,旗幟連天。


    漫山遍野皆是太祖皇帝的軍隊。


    荒山篝火前,有一員英俊非凡的楚將,他劍法當世無敵,馬上長槊橫掃千軍。


    但此刻,他遇到了有生以來都無法解決的大難題。


    帝國的左右丞相在身側展開了激烈討論,說到激動的時候,甚至有爆粗口的行為。


    “法者,無情也。由官員判斷好壞,視為謬論!官員有喜好,官員有偏向,這如何能定。”


    “這還是良官,若是貪官汙吏,民則被欺壓也……”


    黃衣書生乃法家代表,崇尚一切以嚴刑酷法為準。


    但他剛說完,青衣書生就開始反駁了,他怒罵對方道,“天下萬事,萬事不同,豈可一法而定之。”


    “如此愧對天下楚人,愧對為主公征戰的芸芸眾生。”


    青衣書生乃莊家集大成者,崇尚無為而治,認為天下人自會做天下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平民百姓中,有能力者,自會上升,甚至成為權貴。強者愈強,而弱者愈弱……。”


    “天地之法,優勝劣汰,本就是天理,豈可人為改之,去庇護弱者……”


    法家看似嚴苛,卻能盡可能的庇護黎民百姓。


    而莊家子弟,無為而治,雖尊天道,卻在另一個角度會殘害弱者。


    左右丞相激烈的討論中,篝火前的太祖皇帝項衍,星目中閃爍著光彩。


    下一刻,他提筆如飛,口中振振有詞。


    “朕要為天下庶民求一條活路,開萬世之太平……”


    ……


    乾政殿裏,火光搖曳,楚帝的心緒迴到了金鑾殿。


    此刻他長歎一聲,癱坐在龍椅之上。


    禦窯金磚上,項槐的聲音在大殿裏迴蕩,每一個字都是醍醐灌頂,令楚帝不敢置信。


    他曾經以為出征吐穀渾,刀山火海走一圈的五皇子項乾,算得上人傑了,但跟太祖皇帝比起來,簡直是螢火之光。


    “所以,每一朝都會倒下位高權重的節度使,他們不可能是皇家的對手,這在太祖時期就決定了。”


    “一鯨落而萬物生,唯有如此,各小權貴才有上升的空間。”


    “皇權也不可能壓倒所有的權貴,如此兩者平衡,殺一存九,大楚百年,未曾出過漢末晉末那種大災之世。”


    太後在皇帝身前,孜孜不悔的教導他,就像當年他還幼小時,教導這個聰慧的兒子一樣。


    “如此說來,濟兒的行為乃大錯特錯,根本不可能成功?”楚帝在龍椅上,捂著額頭,他的腦海裏,兩種學說道義在激烈交鋒。


    “哀家知道,你喜歡濟兒,可莽夫之勇,不可能一直有氣運加身。”太後拄著金杖,緩緩起身。


    她要離開了,項乾才是大楚的皇帝,最狠的決定,必須由他來做。


    下玉階前,霍太後淡然的說,“殺了貪腐的官僚,不是解決之道,濟兒的做法是不可行的,將來必定舉步維艱,江山動亂。”


    “廢掉秦王勢力,必須從長計議,先殺周雲,再廢濟兒。”


    雕龍大柱,高大巍峨,八個燭火,越走越遠。


    楚帝跟魏公公就這樣,被霍太後跟項槐留在這寒冷空曠的乾政殿裏。


    金磚上的老太後想要迴頭,遠遠看一眼他的孩子,但被身後的項家六祖公阻止了。


    “皇帝是孤家寡人,太後必須殘忍。”


    “哎……”太後慈祥麵容上,閃過笑容,“那就走吧,六叔,這些年辛苦你了。”


    “今個你反應挺快的,竟然知道第一時間來找哀家!”


    “不,不是老夫,”六祖公不想說,但最後還是支支吾吾的說了。


    “是上柱國大將軍找到了老夫,他曉以利害,老夫立刻就來了。”


    聞言,華服老者霍太後停下腳步,猛然一愣,震撼的道。


    “周,周雲?他是最大得利者,他為什麽要阻止此事。”


    “哎呀,”六祖公吊兒郎當的說道,“就有沒有可能,人家忠心耿耿,霍家女,你老防這防那幹嘛呢?”


    霍太後手持金杖,踏步離開乾政殿,一道冷冷的聲音,在殿門響起。


    “當他擁有這個實力的時候,無論是不是忠臣,都要除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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