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些微詫異。“既然你有家,而且也想家,為什麽還要留在聖月教?”


    “隻要我繼續為右護法效命,就可以保護這片燈火年年明亮。”她輕輕一笑。“所以我每年都上連霞峰看看。”


    他怔愣了一下,旋即扳過她的雙肩,直視著她。“聖月教用全村的性命威脅你?”


    “嚴格來說,這是右護法的手段。”她的神情極為淡然。“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便跟著右護法了,當時右護法捉了許多孩童苦練邪功,隻有我撐了下來。在那之後,右護法帶我去見我的親生父母及家人,他們表麵上對我親近客氣、百般討好,私底下卻非常懼怕我,那模樣教人看了真難受……因為我既是全村的救命符也是詛咒,村子的安危存亡操控在我的手上,隻要我不顧一切為右護法賣命,那麽夜家村便可安然無憂地生活下去。”


    “倘若你自我了斷或戰死了呢?”他的口吻稍顯激動。


    “夜家村還是難逃滅村的命運,所以我不能輕易死去,即使喘著最後一口氣仍要迴到聖月教。這是右護法給我下的不死符咒啊,否則怎能輕易成就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昵?”她自嘲地彎著唇角。“人一旦有了執著,力量就會變得強大。而我的執著不過就是每年望著這片燈火,喝喝小酒,慶祝自己又保住了夜家村一年。”


    “靈……”這是他第一次喚著她的單名。她眼底壓抑著深沉的悲慟,刺痛了他的心。


    “就叫你買酒了吧,現在連我的小小慶祝都剝奪了。”她彈了他額頭一記。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說過,我們存活的理由不能輕易被掌握,就怕——”


    “因為你救了我,也救了整個夜家村,我對你不該有所隱瞞,我的命是你給的,是你的。”她堅定地凝視著他。


    兩人對望了許久,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四周安靜得了無聲響。


    他緩緩納她入懷,彼此擁抱在一起像是取暖,又像是慰借;就這麽依靠著,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在唿應著對方。


    耿千寒仰望一夜星空,朗聲道︰“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脫離這一切,到時候就一起遠走高飛吧。”


    夜靈偎在他的懷中,緩緩閉上雙眼,咬著唇,隱忍著泛酸的情緒。她以唇語呢喃了好幾句話,他聽不見,她也不能讓他聽見。


    “對不起……對不起……其實真正的壞人,是我……”


    耿千寒為了蓄迴流失的內力,花了個把月的時間,而在這期間,夜靈迴到聖月教中,一副全然無傷的模樣,繼續為聖月教和屈敬遠效力。


    聖月教盤算展開大規模的征戰,率先吞並南北邪教,整合之後再一鼓作氣攻占中土。


    教主卓日霄已下令,左右兩派必須精銳盡出,務必風光獲勝。換言之,這是一場賽局,在考驗左右兩派的實力,兩位護法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時機。


    所以,當屈敬遠領著夜靈和耿千寒至連霞山的密林時,夜靈心中早已有譜了。


    殘酷的時刻終將到來……


    暗夜,密林的深處幾乎沒有亮處,偶有月光穿透層層樹葉也隻剩下微弱不清的影子。


    耿千寒的感官比一般人敏銳,即使來到目力不良又極為陌生之地,仍然很快就適應了環境。


    遠處,耿千寒看見一棵大樹下綁了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正死命地想掙脫繩索,待發現他們之後,目露兇光,小心地警戒著。


    屈敬遠走到大樹前,朝男人笑了笑。“我把唯一能救你的人帶來了。”


    “救我?”男人有些迷惑,狐疑地瞅著屈敬遠。


    “是啊,隻要你能戰勝他,我便放過你,不計較你這次走漏風聲,背叛聖月教的事。”屈敬遠眯起跟,舔了舔嘴唇,似乎有點迫不及待。


    “當真?”男人像燃起一線生機,立刻打量起耿千寒。


    耿千寒皺著眉頭,望向夜靈。夜靈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臉色比以往更為蒼白。


    “當然。”屈敬遠走到大樹後,解開男人的束縛。


    男人馬上活動四肢,目光卻一直放在獵物——耿千寒身上。


    夜靈默默提起配劍,遞給耿千寒。“不戰,就隻有等死。”


    “這是試煉?”耿千寒的眼神變得專注。


    “是抉擇。”夜靈低喃。


    屈敬遠丟了一把劍給男人,男人很快拾劍擺出架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耿千寒揮舞而去,耿千寒立即抽出夜靈的配劍抵擋,顯得有些匆忙倉促,但他立刻迴穩且毫不遜色。


    霎時劍氣縱橫,兩道身影在刀光劍影間交錯,一方勢如破竹,處處殺機;一方僅以防禦為主,見招拆招。


    “夜靈,你猜誰的勝算比較大?”屈敬遠興奮得雙眼發直,目不轉楮地在旁觀賞。


    夜靈理性地分析︰“蔣圍的功夫在右派之中排名前五,實戰經驗多,危機應變能力自然不在話下。可是耿千寒天賦異稟,生來奇骨,與我對戰這些年,武功早在潛移默化中提高到不同的層次,論實力他是不會輸的,除非……”


    “除非什麽?”屈敬遠挑眉。


    “除非他沒有殺意。”夜靈的聲音低沉了下來。


    “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屈敬遠狂笑不止。


    蔣圍的劍法成熟,劍路洶湧,明明自己情勢占上風卻開始急躁。因為他竟然抓不到對手的破綻!對手沒有猛烈的攻勢,卻可以輕易閃避他的攻擊,甚至遊刀有餘地擋住再彈開,令他找不到弱點與縫隙進攻。可恨!連防禦都能做到如此密麻紮實,可見對,方已經是高手人物,很不好應付。


    耿千寒見蔣圍有個瞬間閃神,抓準了時機側身蓄劍,步伐有如鬼魅般,身軀似重影了好幾個人,眨眼之間來到蔣圍身後,長劍抵在他的頸項邊。


    “我贏了。”他冷聲道。


    克敵製勝,隻需在頃刻間,不必浪費多餘的力氣。


    蔣圍歪著嘴笑。“沒有立刻下手,你就輸了,婦人之仁。”


    他的袖口暗藏短刀,反手向後刺去。


    耿千寒犬驚,連忙退避仍是被刺了一個不淺的傷口。


    夜風吹拂,血腥味彌漫在氣息中。月光朦朧,耿千寒的腹部,已是一片血紅。


    耿千寒盯著蔣圍,輕吐了一氣。“不會有下次了。”


    當他再次舉劍時,劍鋒犀利如雷電,身手飄忽輕邪彷若魍魎,招招令蔣圍難以招架,不出片刻,蔣圍構身上多了好幾道血口,節節敗退,弱居下風。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所以我一定要殺了你!”蔣圍失去了冷靜,發瘋似的朝耿千寒攻擊。


    耿千寒冷酷得像無感的雕像,出手隻在一瞬間,蔣圍便瞠大雙眼,緩緩向後倒下。


    屈敬遠滿意地鼓掌。“名師出高徒,夜靈把你調教得好極了。但她似乎忘了教你,人是不能留活口的。”


    蔣圍雖然身中數劍,但沒一個傷口在要害上,倒下的原因是耿千寒在揮劍的同時,左手順道點了他的麻穴。


    耿千寒放下長劍。“他已經輸了,也沒有戰鬥能力,我不需要再刀刃相向。”


    “你可以選擇不殺他,但這表示你對我不忠,也沒有替我賣命的決心。我可以不再給你抑毒丹,你就等著日後毒發至死。”屈敬遠邪佞地說道。


    “這是威脅?”耿千寒盯著屈敬遠。


    “是。”默不作聲的夜靈,啟了唇︰“為了保住性命,你是否要踏上染血的不歸路,一切由你選擇……一旦殺了第一個人,歸順聖月教,命運便再也由不得你。”


    所以,這是一場殘酷的抉擇……在奪取他人性命的那一刻,這輩子便注定投入劊子手的迴圈,無法逃離。


    殺了第一個人,第二次也不陌生了,第三次習慣後,第四次就麻木無謂了……為了守護自己無法割舍的東西,隻能選擇繼續自私殘酷下去,否則便無法支撐自己揮劍應敵,那劍上的鮮血何其之重啊……


    “如果我寧可毒發身亡呢?”他冷冷一笑,對屈敬遠挑釁。


    “這點你就輸你師父了,你師父當年可是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動手了。”屈敬遠輕哼。


    夜靈慢慢合上眼皮,麵容閃過一絲痛苦。


    “那是因為你拿人質感脅她。”耿千寒咬牙怒道。


    屈敬遠惡狠狠地說。“我也照樣可以拿人質感脅你!”


    “憑什麽?”


    “憑她。”屈敬遠迅速抓起夜靈的脖子。


    夜靈驚愕地望著屈敬遠。


    “你放手!”耿千寒欲上前,但屈敬遠的手勁提醒他,他要是敢再上前一步,夜靈的腦袋會立即和身體分家。


    “哈哈哈,二年多來的日夜相處,就算不動男女之情,仍是會不舍吧?”他手下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如何?舍不得她死,就乖乖聽話!”


    “你不會殺了她,她是你的心腹大將。”耿千寒努力保持冷靜。


    “說得沒錯,所以我可以用別的方式折磨她。”屈敬遠拿出懷中的匕首,在夜靈的容貌上比劃。“傷了這張臉蛋也不影響她的功夫,她仍是可以繼續為我效命。”


    “你——”


    “隻要你一日不願為我賣命,我就每天割上一刀,臉蛋不夠,還有手腳,手腳不夠還有身體。”屈敬遠以舌尖舔舐著刀鋒。


    “夜靈,反抗他!我們兩人連手一起擊敗他!”耿千寒憤慨地咆嘯。


    “她呀,是鬥不過我的。她不僅身中七血毒,體內還有我喂養的蟲子,除非她想肚破腸流而死,否則她根本無力反抗我。”屈敬遠邪惡地笑了笑。“瞧你驚訝的表情,看來她沒把這點告訴你。”


    耿千寒凝望著夜靈,夜靈動也不動,隻是垂著眼,算是默認了。


    “你竟然為了掌控一個人,心地這般毒辣!”耿千寒忿然握拳。


    “無毒不丈夫,不狠一點無法在魔教中生存,你很快就會明白了。如何?改變心意了?”


    耿千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不改。”


    “好。”屈敬遠舉起刀刃,用力在夜靈臉上劃下一刀——霎時,鮮血飛濺,在月亮正巧露臉的時刻,一道血柱劃過夜空。


    夜靈眨了眨眼,沒有任何痛覺。一隻厚實的手臂橫在她臉前,硬生生替她挨了那一刀。


    耿千寒沒吭聲,也不理會血淋淋的手臂,他隻是瞅著夜靈,蹙著好看的眉宇,瞳眸沉靜得可怕。


    他以為,自己可以棄她於不顧——


    錯了,大大的錯了。心痛緊縮的窒息感,讓他的身體在一瞬間就作出了反應,哪怕可能被削斷一條胳臂也不去思量。原來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別的退路。


    夜風刮起,他的聲音隨風飄揚,格外冰冷。


    “別傷害她,我答應你就是了。”


    屈敬遠猖狂大笑,放開了夜靈。“好個夜靈,懂得以身魅惑,你正是他最大的威脅,本護法果然沒有白白培養你。”


    夜靈神色平靜無波,眼眸卻含著極薄的水氣。她抿著嘴,撕開衣衫的一角,利落地替耿千寒包紮手臂。“你大可不必這麽做,隻要忠於你自己就好。”


    “這是最忠於我自己的選擇了。”耿千寒執起她的手,十指緊緊扣著,心意已決。


    如果守護她的全部,是成為活下去的強大動力,或許自己真的可以變成無人可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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