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過,一片楓葉隨風起舞,似是一隻疲憊的蝴蝶,緩緩盤旋飄落在地。


    落葉歸根,年複一年,楓葉的凋零雖然充滿著淒美,卻也是浪漫的延續,來年又是枝繁葉茂,在火紅中獲得重生。


    陸東陽看著腳邊的楓葉,那耀眼的鮮紅沒有讓他感受到一絲美感,他隻覺得自己仿佛落葉般在逐漸萎靡,心頭在不斷滴血,如同楓葉的血紅一般,卻不會重生,隻有命運的摧殘。


    作為桂林知府,陸東陽不是一個廉潔的好官,也不是一個治世能臣,他碌碌而為,隻求富貴平安,他從來不在意別人的譏笑嘲諷,更不在乎自尊顏麵,看似卑鄙不堪,無恥之極,卻反而讓他活的比很多人更好。


    亂世烽火,陸東陽不斷改換門麵,隻要可以活的滋潤,他心甘情願做一個奴才,而且還是一個能讓主人歡心的好奴才。


    趙布泰率軍入城,陸東陽主動捐獻家財以作軍餉,得知清軍糧道受阻,他又組織鄉紳富賈積極籌糧供給,甚至讓出了自己的府邸作為趙布泰的臨時居所。


    陸東陽心思費盡,隻圖博得趙布泰的歡心,哪怕讓他獻上妻女,也不會有半點遲疑。


    然而,付出未必會有迴報,有時換來的不是驚喜,而是驚嚇。


    陸東陽確實被嚇到了,在得知清軍即將屠城,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時,他直接被嚇暈了過去。


    蘇醒之後,陸東陽第一反應和廚子洪喜兒一樣,他想到了逃跑,雖然桂林城四門緊鎖,可東門還在他的控製之下,想要逃出城去並非難事。


    可很快陸東陽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夠逃出城又何如,一旦讓清軍發現,鐵騎追擊之下,他又有幾分逃掉的可能呢?


    陸東陽絕望了,他痛哭流涕隻恨上天不公,他甚至一度想到了死,比起刀斧加身,皮開肉綻,不如一根繩子死的痛快點。


    可惜,當陸東陽找來繩子,顫顫巍巍的踏上板凳後,他終究還是沒有把頭伸進套索的勇氣。


    同樣是一府之尊,若是換做衡州知府羅明堂,恐怕早就定下對策,要麽魚死網破,要麽亡命天涯。


    陸東陽終究不是羅明堂,既沒有對方的頭腦野心,也沒有對方的狠辣果決,他隻是一個懦夫,在必死之局麵前連自裁都不敢的懦夫。


    如行屍走肉般過了半日,陸東陽終於恢複了一絲清明,他想活,自己活不下去,隻有求別人幫他活下去。


    於是,陸東陽找來了蕭明。


    蕭明是桂林城的守將,手上有五千兵馬,這也許是陸東陽唯一的依仗。可事實上,陸東陽根本不指望城內的守軍,他很清楚守軍官兵都是一些蹩腳貨色,趙布泰隻需派出五百人馬,就可以輕鬆消滅桂林城的五千守軍。


    陸東陽求助於蕭明,並非看中他手下的兵馬,而是蕭明本身。


    因為蕭明除了是桂林城守將外,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而這個身份在桂林城中隻有陸東陽一個人知道。


    蕭明是大明錦衣衛千戶!


    錦衣衛,這三個字曾經讓多少人談之色變,它是皇帝手中的利劍,不知斬殺過多少王侯將相,它無所畏懼,無往不利,隻因它代表著皇帝,代表最高的王權!


    雖然迫於壓力,錦衣衛也曾經被裁撤過,可很快它又重新登上舞台,因為皇帝需要它,它就注定不會消亡。


    有了皇權的支持,錦衣衛的勢力越發龐大,大明各地都分布了錦衣衛的暗探,他們表麵上也許隻是販夫走卒,甚至一個肮髒的乞丐,暗中卻是飛魚服,繡春刀,最精銳的殺手刺客。


    天下大亂,京城淪陷,錦衣衛指揮使等核心人物非死即降,從而基本宣告了錦衣衛退出了曆史的舞台,可是分布在天下各地的錦衣衛暗探依舊存在。


    錦衣衛為了隱秘從事,暗探和指揮機構之間基本都是單線聯係,因此不少暗探的身份一直未曾暴露,而其中不乏負責某塊區域的領導人物。


    蕭明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桂林城周邊縣鎮的暗探都由他直接管轄,鼎盛時期,他手下掌握了超過百人的精銳暗探。


    錦衣衛吸納各種人才,其中難免良莠不齊,可若是想要當上百戶,千戶,以及更高級別的官職,那就需要極其嚴格的審核。


    畢竟是皇帝親軍,容不得有半點馬虎。


    因此,錦衣衛中的官員大多數對皇帝,對大明有著絕對的忠誠。


    蕭明就是大明的死忠,憑借手中的力量,他無數次主動出擊,暗殺,襲擊,煽動民眾,用一切辦法反抗滿清。


    然而,他終究勢單力孤,在一次行動中,他中了清軍的埋伏,所幸他武藝極高,又擅長逃遁,才僥幸衝出重圍,可到了安全的地方時,他已經力竭,而且傷勢很重,若不能及時醫治,恐怕性命難保。


    蕭明本以為自己必死,不想卻是活了下來,原來有人恰巧經過救了他的性命,而救他的人正是桂林知府陸東陽。


    陸東陽當時並不知蕭明身份,隻當做下一份善緣,等到從蕭明口中得知他是錦衣衛千戶後,陸東陽真是百感交集,悔不當初。


    救下一個反清的錦衣衛千戶,那不是善緣,而是麻煩。


    陸東陽想過把蕭明抓起來獻給清廷,可他救人在先怕是難逃幹係,而蕭明也不是笨人,幾次接觸下來就能感受到陸東陽對他深深的敵意。


    蕭明難得活命,絕不甘心束手就縛,先是向陸東陽感恩代謝,同時軟中帶硬,暗中威脅一旦他被清廷俘獲,會供出陸東陽和他是同黨,一直在暗中抗清。


    陸東陽膽小如鼠,再不敢有非分之想,同時也不願蕭明離去,對方一直和清廷作對,說不準哪日就落到清廷手中,萬一被查出自己救過他蕭明的性命,必將會受到連累。


    最終,雙方達成了協議,蕭明在陸東陽手下任職,從此再不能暗中抗清,蕭明心中多少有些不願,可陸東陽到底是他恩人,若再執意而為連累對方,豈不成了恩將仇報。


    二年來,蕭明一直安分守己,陸東陽也逐漸放寬心來,甚至幾乎都忘了對方曾是錦衣衛千戶的身份。


    而如今,當初的善緣似乎有了迴報。


    陸東陽有能力逃出城去,他缺乏的是逃離之後如何避開清軍的追捕,以及改頭換麵重新生活的本事,而這些正是錦衣衛密探最擅長的,更別說是一個千戶大人。


    蕭明有能力幫忙,對此陸東陽深信不疑,他也不得不信,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夕陽西下,黃昏已至。


    暮色緩緩襲來,空中有鳥群飛臨,遮擋住了殘陽紅霞,庭院中顯得越發的昏暗。


    忽然,鳥群仿佛受驚一般,刺耳的尖鳴聲中,紛紛四散飛縱,落日的餘暉再次灑下庭院,照亮了一個挺拔威武的人影。


    陸東陽渾身一震,他沒有注意到天空的鳥群,卻聽見了一陣鏗鏘之音,轉身看向庭院入口處時,眼中早已滿懷期頤之色。


    蕭明到了,救星到了。


    陸東陽疾步上前,伸出雙手仿佛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了蕭明的臂膀,眼紅泣聲道:“蕭明,本府的性命,可全都仰仗你了啊!”


    蕭明輕輕鬆開陸東陽的雙手,語氣平靜道:“府尊大人,路上公子已經向本將闡述一切,眼下雖是兇險,卻並未到了絕境。”他目光灼灼,絲毫不顯憂慮。


    陸東陽麵露喜色,激動道:“蕭明,本府就知道你有辦法,等本府逃到了安全之地,定會重謝於你。”說著,他又伸手拽住蕭明的胳膊,想把他帶去前廳,好好招待一番,今夜美酒佳肴,一醉方休。


    酒能醉人,一醉解千愁,驚嚇和轉機先後而至,讓擔心懦弱的陸東陽感到難以承受,他急需一頓好睡緩解心神,醉了自然可以安然入眠。


    不想才剛踏出一步,陸東陽身形陡然一滯,他詫異的看向了身邊的蕭明,問道:“蕭明,可有什麽不妥嗎?”


    蕭明凝神而立,雙腳紋絲未動,再一次把陸東陽的手從他胳膊上拿開,麵無表情道:“大人,什麽叫做逃到安全之地,卑職有點不太明白。”


    陸東陽聞言一愣,臉色變得十分怪異,哆嗦著雙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蕭明雙眸一緊,直視著陸東陽道:“大人,清軍屠城在即,你覺得對我們而言還有什麽安全之地嗎?”


    刹那間,陸東陽倒退數步,如果說剛才他隻是對蕭明的話感到疑惑費解,此時卻猶如最強烈的重音,砸在他的心口令其無法唿吸。


    沒有安全之地?


    若是蕭明都無法幫他脫身,那豈不是必死無疑!


    不對,蕭明說了未到絕境,他一定有辦法!


    陸東陽雙目血紅,撲到蕭明的麵前,老淚縱橫道:“蕭明,救我,你一定要救我!本府若是能活,府上的全部家財都歸你了。”他雙腿一曲,竟是跪了下來。


    蕭明沒有去扶陸東陽,隻是側移了一步,避開了陸東陽的跪拜之禮,他眼中有厭惡之色,心中卻滿是歎息:自己的救命恩人為何如此不堪,事到如今,難道還隻想著活命嗎?


    有恩要報方乃大丈夫所為,可在國恩麵前,個人恩怨又算得了什麽?


    轉瞬之間,蕭明心中的悲憫已蕩然無存,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過去多年的碌碌無為也未曾改變他對大明的忠誠。


    至於陸東陽的恩情,隻有來世再報。


    蕭明轉過身去,他不想陸東陽看出自己眼中的狠辣和絕情,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帶著不容抗拒的堅定道:“大人,你想活命,就必需聽從我的安排。”


    陸東陽徹底沒了主張,隻顧著連連點頭答應。


    夜色降臨,天邊已無一絲光線,黑暗的帷幕正緩緩拉開,幽沉,朦朧,迷幻的大戲在無盡的寂渺中即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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